宇文邕斜倚在桌案旁,一手撐着臉頰,看似聚精會神聽着面前人絮絮叨叨的彙報,但那雙銳利的琥珀色眼眸卻時不時掃過懸挂在漆架上的軍事地圖。
“——陛下?”清瘦的道士捋了捋白須,咳嗽兩歲,“您春秋正盛,體魄非常人所能及,貧道本不該多嘴,但您早年也見識過,這仙丹藥效極好,可使人精神百倍,還請您多多考慮。”
“……嗯,”宇文邕像是回過神,漫不經心道,“朕早已聽聞民間多流行樓觀道的仙丹,老人家不必擔心朕會多加幹涉。”
“貧道知陛下光風霁月,有容人海量,但此番實乃想邀陛下一試,貧道所煉之仙丹可使人神清氣爽,若長期服用,甚或有飄飄欲仙、不老不死之效。”
“那王老怎還會長白須?”宇文邕身體略往前傾,不由輕笑一聲。
“這……”王延一時語塞,汗顔愣住。
“好了,時候不早,你先退下吧。”宇文邕揮揮手,“你說的這些,等朕需要時,朕自會找你。”
“……是。”王延隻好欠身,拂袖告退。
待他走遠,宇文邕方才向後仰躺,長歎一聲。
樓觀道這一派最擅煉丹,在周國已流行多時,他既然明面上禮遇道士,自然也需要時不時請各中高手來宮中一叙。而且,既然百姓們信奉,他便也要多多了解,才能更靠近他的子民。
王延道行确實不錯,諸如《道德經》之類的經典也是信口拈來,與他講經論道一番不是沒有收獲,隻不過……如果他能别次次都極力推薦他的丹藥,或許宇文邕能更自在。
他見識過一些宮人服食丹藥,那種神采奕奕的模樣确實令人驚奇,隻不過丹藥中畢竟有雄黃和朱砂,若長期服用,恐怕會适得其反。
他不需要那種東西。不論他年輕還是年老,他都不需要,與其相信虛無缥缈的長生,不如把當下的棋給下好。
畢竟他已經看到過太多的人,壓根沒機會活到變老的那一天。
“陛下,您也早些歇息吧。”睦頌見宇文邕若有所思,試探着提醒道,“明日軍隊便要出發,大冢宰又說此番您禦駕親征,萬萬不可懈怠,必須親自将您送至崤山口……”
“不必擔心,好歹也是軍營出來的人,他可以不在乎朕的命,但不可能不在乎這數萬将士。”他略一沉吟,“朕想再看看地圖,确保能一舉拿下宜陽。若還有勝算,朕能拿下洛陽的話……”
那他和宇文護之間恩怨的清算會來得再快些。
再說,前段時間宇文達遇襲的消息已經故意被他的人傳得長安滿城風雨,朝廷百官都有耳聞,料想此次出征,宇文護很難再作手腳。
他已對着地圖算過,走崤函道不出半月便可抵達河東宜陽,那時他得和五弟還有韋将軍分領幾軍作戰。越快結束戰事,他便能越快去尋婉顔。
為此,他必須要多加綢缪。
睦頌見宇文邕未有絲毫解衣入睡的心思,暗自歎了口氣。
陛下的眼眶都有些青黑了,雖然他仍然那樣沉穩,但真叫人擔心……如果雲陽夫人在,或許能把他勸去好好睡覺。
雲陽夫人……不過就是因為她不在,陛下才會這般努力,在短短時間内與齊王宇文憲和大将軍韋孝寬等人籌劃好出兵計劃,和大冢宰周旋,在百官面前博得為尋雲陽夫人而禦駕親征的機會。從那日見了萱娘之後,陛下就一刻也沒有放過自己,用各種事塞滿自己醒着的時間,仿佛永遠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大概也正是這種如同神祇一般的強大與穩定,才能在自己還是傀儡皇帝的時候,就讓他們心甘情願地跟随。
隻是……方才王道士的一番話不無道理。他一定也看出來陛下已經用超乎常人的意志操勞了十來日,卻不知他能撐多久,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希望陛下服食他的丹藥。王道士雖然有點神叨叨的,但人其實還不錯,跟陛下也算保持了好些年交情。
不行,不能再胡思亂想了,他應該相信陛下,陛下向來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
呼,終于大功告成了!
婉顔得意地舉起宣紙端詳,上面墨迹尚未幹透,還散發着隐隐澀香。為了寫這樣一封能瞞過邊境檢查的書信,她真是費盡心思。
她記得宇文邕說過有事可聯絡王家夫婦,所以她假托自己早年偶遇過王修遠,二人相談甚歡,被他邀請過去家中拜訪,隻是後來聽聞修遠去世,爹娘也搬去了長安,倉促間從未聯系過。現在“李子穆”終于在邺城安定下來,于是想為亡故好友做點事,便嘗試寫信詢問他父母是否還安好。
當然,這樣寫下來,便能名正言順地在中間寫上“李某現在邺城,得蘭陵王賞識,做王府護衛,一切安好,日後得空再來見二老”。
希望宇文邕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不要太震驚……不過說起來,他最近在幹什麼?知道她不見後,他有想找她嗎?
……罷了,就算他想找,估計也不可能像去绛州城那次一樣一個人偷偷溜出來了,她不需要對此抱什麼幻想,還是等過不久自己找個借口回去吧。
也許他還在為刺客的事忙得不可開交,也不知道萱娘和她丈夫怎麼樣了。
“子穆!”
陳長生興高采烈地推開房門,婉顔急忙把信胡亂塞入懷中,幹笑幾聲:“啊,長生哥啊,有什麼事嗎?”
“你在寫東西嗎?”陳長生掃了一眼桌上的毛筆和硯台,随口問道。
“嗯,準備練練字,剛磨好墨呢,你就來了。”瞥見桌上隻剩空白紙張,她迅速找借口。
“我來喊你一起上街!”陳長生兩眼放光,“你不是喜歡邺城嗎,王爺說馬上陪王妃出門逛逛,要親自給孩子添置些布料之類的,就把我們倆也帶上,算是熟悉熟悉周圍,日後有情況也好及時調度。”
“好!我收拾收拾,馬上來!”婉顔聽罷也興奮起來,“長生哥你先在外面等一下,我換個衣服!”
“哎呀,都是大男人你怎麼還害羞啊,咱倆都這麼熟了還天天要躲着我換衣服……”陳長生大咧咧調侃着。
“我從小養成的習慣,被人看着換衣服會換不下去的,就算我将來娶妻了可能也改不掉!”婉顔胡亂搪塞一通。
“好好好,不看就不看,哎喲你别推我,我自己會走——”
将他推到門外後,婉顔終于松了口氣,連忙換上一件看起來比較中性的衣服。
這些時日她找過機會出去看大夫,但就算不安排訓練,她和長生也得帶帶其他新人,有時更是直接開始巡邏守夜,因此很難找到機會偷偷溜走。
隻能冒險一試,趁今天出門找機會單獨行動,去給商隊送信和看大夫了。
……
“我可不是讓你們純玩的,交代的任務别忘記了。”
正在街上走着,高長恭忽然扭頭看婉顔和長生:
“說說,你們看到了邺城哪些問題。”
“啊,邺城的問題?”婉顔略微一愣,“這是能說的嗎?”
“當然。”高長恭笑道,“在我這裡,誠實比奉承重要,解決問題靠的就是實話實說。”
“嗯……”陳長生思索道,“這樣的話,我剛才看到幾乎隔幾條街就有一座佛寺,甚至街頭和街尾可能有兩座佛寺,而且香火都很旺,進出的和尚穿着我從來沒見過的布料,但是門口也有很多讨飯吃的乞丐……”
“長生說得對。”高長恭點點頭,輕歎一口氣,“大力發展佛教後反而忽視了百姓疾苦,确實是很大的問題……有機會,我會上書給陛下的。”
但他聽不聽就是另一回事了。婉顔默默腹诽。
“子穆呢?”懷璧在一旁歪頭看她,“你一路上都四處張望,可有什麼收獲?”
“我剛剛沿着走來的路觀察,發現中陽門的守城人最少,這是為什麼呀?”婉顔頗感好奇,“這裡離高官府邸都很近,可是士兵比其他幾座門的少好多,萬一有情況,這裡不就是很容易被攻破的地方嗎?”
“你小聲點!”陳長生驚呼,“小心被其他人聽到……”
“……但這就是問題啊!”
“無妨,不必擔心。”高長恭寬解道,“子穆提的問題很好,這點倒是我也鮮少注意到。或許是在邺城東邊,若與周軍較量,當是西邊更危險,所以這邊布置的兵力少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