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除夕,長安城雖還未落雪,但已十分寒冷,街上行人匆匆,雙頰被疾風拍打出酡紅,連馬的脖頸上都圍着或精細或粗糙的毛草保溫。懸山頂屋檐下斜探幾枚風鈴,時不時撞擊出輕靈聲響,又旋即淹沒在商販吆喝聲和達達馬蹄聲中。
“赟兒,你到底要帶母妃去哪兒?”李娥姿微微側頭,疑惑地看着正雙手環抱胸前的宇文赟,“臨近年關,母妃還要幫着太後打理上上下下許多事……”
“母妃,您好不容易答應跟兒臣出來,就不要再挂念着宮裡的事了嘛,有明珠操持着,您還不放心嗎?”宇文赟狡黠眨眼,看到李娥姿擡起纖纖細腕準備掀開簾子,又連連勸阻,“……哎!您先别掀起來!”
李娥姿滿腹狐疑,但見兒子一副懇切模樣,隻好放下手,坐在車裡随馬踏步的節奏颠簸。
自那日夢魇過後,她又做了好幾次并不愉快的夢,夢把她深埋在心底、強迫自己忘卻的往事又翻了上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隻能自請去幫太後分擔年宴事宜,讓自己忙到無暇他顧,也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她不願承認,也不敢面對……
從那日之後,夢裡女孩的身影……變成了李婉顔。
李娥姿仰頭阖目。婉顔手心的溫度仿佛還在她的脊背上停留,正如多年前那個女孩在她懷中的溫度一樣,溫暖得讓人幾近落淚。
血的溫度……可不就是滾燙的麼。
她還是無法放下。
這也是李娥姿一直冷眼對待李婉顔、可又鬼使神差般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的原因。
也不知道赟兒為什麼非要拉她出宮……她記得那日赟兒還為李婉顔說了話,他們認識嗎?出宮與她有關系嗎?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全都要湊到她眼前,逼迫她想起那些不堪的、痛苦的往事!
讓它們過去不好嗎!為什麼又要強迫她面對!
李娥姿太陽穴隐隐作痛,她蹙起彎眉,掩不住眼眶下的淺淡鴉青,一看便知精神不佳。
“快到了!”
宇文赟透過簾子搖晃的縫隙看到街景,興緻沖沖地回頭,卻發現李娥姿緊閉雙眸,額角又滲出了汗。
“……母妃?您怎麼了?”他連忙湊上前,卻被李娥姿顫抖着手一把擋開。
“别管我。”李娥姿聲音虛浮無力,“到了喊我便是。”
“……哦。”宇文赟這語調聽來終究有些委屈,但他知道這時不好再與李娥姿争辯什麼,隻好悶悶地嗯了一聲,坐在她斜對面一言不發,盯着别在腰間的劍出神。
看到李娥姿雖然猶豫,但還是答應了他出宮的請求,他不知道心裡有多高興。原來母妃也并不是不在意自己。
但是……他為什麼總感覺母妃似乎不太想接觸他?
母妃就這麼讨厭他嗎……
就仿佛每次喚他“赟兒”的那個溫柔聲音,隻是腦海中編來哄騙自己的罷了。
狹小的馬車内又被一片沉寂浸濕,除了起伏的輕聲呼吸,隻剩冷風從窗外向内流竄了。
馬兒忽然發出嘶鳴,車夫緊拉馬繩,堪堪穩住車身,但仍颠簸得李娥姿和宇文赟重心不定,險些撞向車角。
前方隐約人聲鼎沸,吵吵嚷嚷似在争執什麼,宇文赟聽到一個很是熟悉的女聲大喝道:
“皇上什麼時候允許你們這般鞭打百姓了!”
他連忙掀開簾子下車,又扶過李娥姿,二人視線中頓時闖入一個明豔身影。她着一襲輕便的窄袖胡服坐在健碩黑馬的背上,身姿挺拔,高束腦後的烏發在空中飛揚,宛如靈巧的燕尾。
她手上拽緊馬旁一個官兵的粗鞭,官兵氣急敗壞,想要奪回鞭子,卻見黑馬一擡前蹄,借勢讓她把鞭子拽得更離自己更近。
婉顔挑起秀眉,眼中雖帶有怒意,又因将官兵牽制住而沾沾自喜,忍不住揚起微笑,似乎完全沒把嚣張跋扈的官兵放在眼裡。
李娥姿甫一站穩在地,擡眸便看見這番景象。晴空之下的淡淡金光從女子身後投射而來,模糊了她的輪廓,好似不在人間,獨獨那抹笑容像極了記憶中的模樣。
她一時怔忡,卻無論如何都移不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