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開朝艱難,幸得南宮氏助援,披荊斬棘,勵精圖治。孤家自幼坎坷,與南宮氏丹城相許,更不敢辱命。特此恩封雍州南宮氏第九代南宮簡,于京西淩霄宮頤養天年;其獨女封後,即日入京。天佑鐵券乃本朝生死之物,令成安侯封存帶回。此外一切知情者,殺無赦。”
在報完這道聖谕的最後一個字後,未等船艙内的任何人說話,成安侯抽起手上的金刀,奮力一擲,直接插進井生的胸膛。而與此同時,叔父與朱翼的臉同時分裂成好幾片,每個碎片都是驚恐,我這才發現王珒又刺了我一刀。
耳朵裡隻剩嗡嗡的聲音,王珒鬧出了很大的動靜,他把我推到木桌上,一桌子器皿全掉在我周圍。而剛才我僅憑着意念支住的一口氣,随着那道聖谕的明朗,再也支持不住了。我軟綿綿趴在地上,跟一團棉花似的。
他們怎麼打起來了,他們所有人都在對付叔父一個人,可我也幫不了他。井生是死了嗎?朱翼,快讓你爹住手,隻要你們活着,就還有希望。
成安侯真是老而彌堅,他金刀上都是血,都是我親人的血。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于把滿身是血的南宮簡捆住了。
“侯爺,你把我活着帶回去,将來會後悔的。”
我想讓他閉嘴,用力動着手指,一不小心把一盞銀杯推出去了。那隻杯子骨碌碌地在船艙正中央打了一圈,成安侯回過頭,發覺我竟然還活着。
“珒兒,怎麼回事?”他提着金刀走過來。
王珒一直站在木樁的陰影裡,他沒有說任何話。我隻聽見朱翼的哀求聲,凄凄婉婉,像為臨别的親人送行。
朱翼,你不會再生活在水晶牆裡,你要一個人了,勇敢地趟過荊棘與污泥。
“不,我不要…”她依然在反抗,“誰來救救我們…”
那時船體很劇烈地搖晃一下,成安侯舉着金刀也往後退了一步,等他再次站穩時,我覺得四周明亮了很多。
我是死了嗎?在疑惑之際,我聽到王珒的聲音。
“父親,還有一艘船,你看那邊。”
所有人都愣住了,在漆黑的電閃雷鳴的夜晚,怎麼還會出現一艘船。
王善香有着極為敏銳的戰争觸覺。
“告訴舵手,把船側過來,出炮口對準前方。”
在他下完命令後很短的時間,整艘船突然劇烈震蕩,有人在用鐵錘攻船嗎,船艙都被砸扁了。
“父親,它靠得太近了。我們的船現在動不了。”
王珒的聲音很緊張,他略一思索,看向被綁住的叔父。
成安侯會意,大手抓起叔父的領口。
“少全,你還有幫手?”
驚疑之下,有無數隻箭朝破損的船艙飛進來,這些燃燒的飛箭根本不分彼此,鋪天蓋地湧向艙内。因為大雨傾盆,船艙沒有燒起來,不過煙霧彌漫,成安侯一時睜不開眼睛。趁此機會,叔父掙脫了繩索,撿起地上的飛箭,朝成安侯的脖頸刺去。
王珒見狀,也一把揪過朱翼,把匕首對準她的咽喉。
他說:“世兄,你可要小心。不要失了手,後悔一生。”
叔父滿身傷痕,面露兇光,毫無猶豫扭斷了成安侯持刀的一隻胳膊。
王珒被激怒了,他也要以牙還牙。可是喘着粗氣的成安侯卻喊道:“珒兒,不能傷害她。”
這時外面擊打聲一片,船身整個朝□□斜,再這樣下去,船就要翻掉了。
朱翼根本不怕王珒,我身上的窟窿都是他造成的,她恨死他了。她拼命要擺脫他,還呲牙咧嘴地咬他。
“小冰,我來救你。”
我還趴在地上,盡了最大的努力對她搖頭。
“不要亂跑…”不知道誰大聲叫喊。
船艙内依然濃煙滾滾,蘸着火星子的箭沒有停歇一刻。我趴在地上喘氣,意識到另一艘船絕非善類。原本以為,在聖谕讀完的那一刻,這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了。
“小月…”我啞着嗓子尋找,心中徒然升起比之前更恐怖的感覺。
在濃煙消散的那刻,朱翼終于來到我身邊。還好,她完好無缺地出現,隻是臉上多了一抹血。
“不是我的血。”她摸着臉。我看見王珒跪在她的身後,背上插了兩支箭。
而艙外漸漸安靜了下來,隻有風蕭蕭而過的嗚咽聲。
朱翼扶起我的上半身,掐着我的人中。
“别暈過去。你冷嗎?”
因為船體傾斜一側的緣故,我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另一艘的輪廓。近在咫尺,燈火通明,飒飒大風卷起了船帆,無數野鬼攀附着繩索,朝甲闆上跳過來。這幅場景在哪裡見過,我大口喘着氣,身上湧出越來越多的血。
王珒搖搖晃晃地倒下,成安侯顧不上我們了。而我伸出手,叔父立刻跑過來,顫抖又小心翼翼,撫摸着我的臉。
“阿爹,那是疾風号…”朱翼認出來了,“是博哥哥…他來救我們了。”
她喜極而泣,沒注意到他父親沉寂而灰白的臉色。
越發沉重的雨聲和突如其來的寂靜,艙内的幾人,如同嚼蠟似沉默片刻。叔父突然看着角落裡的那隻鐵箱,那隻被封印的鐵箱才是目的。
成安侯預備給兒子拔箭,可是王珒也看清疾風号了,他指了指那隻鐵箱。
這時艙門被人踢開,一隻幽靈身披鬥篷湧入,帶着雨水與血水,掃了四周一圈,目光也落在鐵箱上。
成安侯立刻撲過去,帶回鐵箱和南宮氏父女,是他此行的最終目标。
“請問是…”成安侯還未說完,就被突然而至的鎖鍊纏住了脖頸。他掙紮了兩下,毫無還手之力,并且那根鎖鍊持續收緊,他粗壯的喉骨揉碎作響。
叔父站了起來,而南宮博的聲音先到了。
“無風,你在幹什麼?”他倚在那樘快要分崩離析的門框上,“找到了嗎?”
他掃了艙内一眼,立刻找到了,施施然走上前,一揚手撕掉封印。
成安侯大怒,而那根鎖鍊把他的臉逼得紅紫,他使出渾身的力氣,想伸出僅剩的一隻手抓住他。
南宮博瞥一眼後方。左無風的黑袖底下赫然出現一把刀,他提起鎖鍊,把成安侯拉近幾尺之間,然後,手起刀落,把他的腦袋割掉了。
朱翼發出一聲尖叫。
“父親…”王珒匍匐爬到那具沒有頭顱的屍體旁,他完全不敢相信。回頭看着艙内的一切,即使他再聰明,也不能預料這樣的結局。他把頭重重砸到地上。
而南宮博看着另一個男子。
“二叔,我殺了他,你沒意見吧?”他歪着嘴笑。
成安侯的頭顱從高處落下,他就這麼死了。雖然是他讓我們置身腥風血雨,可他死了,我卻沒覺得痛快。
“輪到你了。”左無風指向王珒,刀鋒滴着血。
南宮博皺了下眉頭,然後說,拖去外面處理。左無風來了勁,沖上去拳打腳踢,拉拽着王珒往外拖。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撲通一記聲響,而左無風一瘸一跛地回來,滿嘴是血。
“那個狡猾的賊子,被我咬死扔海裡了。”
南宮博很生氣,朝他吼:“你浪費什麼時間,以為來這裡玩的?”
艙内隻剩我們幾個了,而艙外全是他養得的海鬼。我緊緊捏住小月的手。
他是為了石碑來的,他已經拿到了,為什麼還不走。他取出木盒,正要打開的時候,動作卻凝滞了。
“二叔,這裡面到底是什麼?你該不會騙了所有人吧?”
他用手指撥弄着鎖扣,明明可以打開的,可他卻沒有。他注視着對面的男子,猶疑片刻,還是沒有打開。
我發覺叔父一直沒說話,從他看到南宮博登船的那一刻。
“你一直跟着我們?”他問他,“你早就知道了,一直跟着我們。”
“這裡面到底是什麼?”
“你讓至親陷于危難之中,冷眼旁觀。”
“你說啊,你回答我。”
“家門不幸。”
南宮博沖過去,使勁掐住對方發聲的喉嚨。
“你活了一把年紀,幼稚,”他突然放開他,指着這方快要塌陷,風雨搖擺的天地,“這就是證明,證明你幼稚。”
叔父滿眼是淚,鬓角被冷風吹得灰白。
“阿爹,”朱翼掙脫我的手,去父親身旁安慰,“就算博哥哥做錯了,回去後再教訓他吧。你看,這船快要沉了。”
這艘船的确快沉了,右側裂開一道口子,突突冒着海水。冰冷的海水讓南宮博冷靜了,他的眼底結成了寒冰。
我渾身上下都是寒意,小月,快回來。
叔父老了,今晚發生的一切,讓他因為極度痛楚而蒼老,他的身心從未那樣疲憊和衰弱過。
而面前的少年,是那樣冷酷與自信滿滿。
“二叔,南宮世家隻能有一個主人。”
我意識到什麼,他也意識到了,他的手剛觸摸到劍柄,背心正中就被刺了一劍。
我悶聲吐了口血,而朱翼愣住了。等她回過神來,依然愣愣地看着她的哥哥。
叔父極輕微地歎了口氣,朝一側倒去,左無風走到他面前,又在胸口補了一刀。
船艙内誰也沒有說話,隻有底闆上裂開的口子,一直汩汩翻騰着海水,口子越裂越開,底闆快要崩裂了。
南宮博走到朱翼面前,朱翼還是少女的模樣,仰着頭,神情困惑不解。
他接過左無風遞來的刀,親手捅進了她的身體。
就讓這一切快點結束吧。我願意沉埋在大海裡,永遠不要醒來。
“少爺,小妞還活着。”左無風瞄了我一眼,“不過,也差不多了。”
“其他人呢?”
“老頭子在這裡,他兒子在海裡,剩餘十二人都晾在甲闆上。”
“很好,把船燒幹淨,不要留下痕迹。”
面前的人恍恍惚惚的,我隻能分辨出模糊的輪廓。仿佛有很多人在我面前走過,又仿佛沒有人。
魔鬼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妹妹,你和他們一起,留在這裡吧。”
我順從地點頭。很快在一片白光中,找到了叔父和朱翼。他們朝我微笑。叔父把我從烏潭的大火裡抱出來了,那時我還是個嬰兒,朱翼牽着我的手,我們在小倉山的瀑布裡淋雨。
我渾身濕漉漉的,可是烏潭的大火依舊在燒。叔父一直抱着我,可走幾步又把我跌到地上,我的五髒六肺都要錯位了,痛楚地睜開眼。
“三小姐…”他說,“忍住了…”
他在大火裡穿梭,走了很久才把我放下。這時後方火光沖天,烏潭的老宅在濃黑的煙霧中分解,随着一聲爆炸,我找回了視線的焦點。
“井生,讓我留下吧。”我試圖抓住他的手。
他把我放入小艇,用了最後的力氣,将小艇推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