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瑗瞧不到,易棠卻看得清楚。
那人微傾酒盞,瓊漿盡數倒在另一手藏着的布帕上邊。
方厚的布吸滿酒水,又被他悄悄扔到身後。
易棠憋住氣,險些笑出聲來。
身旁奉禮郎的小女兒察覺動靜,順着她的視線看去,瞧見不遠處的小公爺和相府嫡女交談甚歡。
少女向來不講道理,直接道:“你就是坊間傳的商戶?真不怎麼樣,到底用什麼工夫迷得謝家三郎離不開你?”
聞言易棠回過頭,淡定自若地飲茶,笑笑不說話。
“哎,問你話呢,怎麼不說?不愧是賤商,沒規矩。”少女繼續刁難,尖銳話聲引來周圍人的注視。
衆人看了看謝年祈和蘇瑗,再瞧易棠,眼神或輕蔑或鄙夷。
細微議論聲傳入耳中。
“真是鬼迷日眼,也不知蘇大才女看上那活閻羅什麼。”
“話可不是這麼說,官家嫁娶看的是好處,哪管什麼情愛。”
“倒是這易家掌櫃,做的恐怕是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白日夢。”
“聽見了嗎,麻雀白日發夢,”身旁的少女聽得清楚,開口譏諷道,“勸你識相點,蘇姐姐和謝家郎何等身份,你又是什麼戶籍?看你年歲也不小,早些放棄糾纏,找個農戶嫁了才是正事。”
話音一落,易棠擡眼緊盯少女。
被她鎖定的少女一陣瑟縮,很快又挺直腰杆,強硬道:“怎麼了?你就該早些離開謝家三郎,免得以後臉面無存。”
話題主角已經離開酒宴,易棠百無禁忌。
她笑看少女,指着後者袖口的刺繡,道:“朱小姐的衣裳不是羽裳閣的樣式。”
“什、什麼意思。”少女被點出疏漏,有些挂不住面子。
“就是這袖口紋飾,羽裳閣的新衣采用如意雲紋,朱小姐身上的卻是卷勾雲紋,”易棠溫聲道,“衣閣接待權貴,用料多為雲錦,色澤光麗燦爛剪裁得當,小姐身上的衣裳暗淡無光線腳雜亂。況且此次新衣寬敞,為何朱小姐的裙裳收束?”
周圍人的注意轉移到朱樂悠身上,仔細瞧了一番,紛紛露出嫌棄的表情。
太常寺禦衣院奉禮郎,說白了是個花錢都能買到的小官,隻管收藏天家的祭祀用服,無任何實權。
偏一家子入京時候尚短,沒有規矩可言,看到個官員便往上湊,惹惱許多貴人。
其小女兒朱樂悠更是沒眼力見,生怕嫁不出去一般,趕着參赴大小宴會,生硬賣弄那點小兒不齒的學識。
反觀易家掌櫃,雖是商戶出身,但小有名望,是個禮儀周全的主,怎麼着都較朱樂悠來得踏實。
更何況謝小公爺常伴她左右,流言總歸是流言,實情究竟如何誰都不知。
保不準二人幹的什麼官商勾當。
平日裡相見,衆人對易棠都還端着客氣,若非家世強大,誰敢正面起沖突。
這朱樂悠當真是怕自家老子的仕途不夠坎坷,一身破爛還沒腦子,當下竟借着蘇瑗的名号找碴。
性子直爽的女眷當即指出樂悠身上的仿制衣裳,厭惡地撇了撇嘴。
“粗俗便算了,還要在這等場面硬撐面子,真是惡心人。”
世家女高傲,最見不得難堪,勸說她回去換身衣裙。
被下了面子的少女雙頰通紅,嘴硬道:“我、我爹任職于太常寺,我娘會裁衣怎麼了?隻是和羽裳閣的新樣式相撞,才沒有仿制。不是、它就不是仿制,什麼羽裳閣,我才不稀罕!”
朱樂悠有意辯解卻越說越暴露。
火光明亮,照盡衆人的冷漠神情。
她頂着周遭貴女充滿嘲意的目光,瞪了易棠一眼,握緊拳頭匆匆離去。
剩下的人看夠熱鬧,再沒必要從一個商戶身上讨便宜,照舊吃食交談。
但于易棠而言,席間氣氛窒息,趁别人注意力不在此處,尋了個空子離開酒席。
甫一走遠,看到謝年祈和蘇瑗在枇杷樹下交談。
俊公子和俏佳人相對而立,宛若一對玉璧。
蘇瑗仙姿玉色,冰雪聰明,彈得一手好琴,書畫亦不在話下。
柳家院解救那日蘇瑗喚謝年祈三郎,他的反應柔情似水,不似被易棠喚的那般氣惱。
所有人都認為蘇瑗和謝年祈登對,易棠也是這麼想的。
枇杷樹低矮,矮處的枇杷所剩無幾。
向來矜持的女郎在樹下頑皮踮腳,伸展胳膊仍舊夠不着。
她看了身旁郎君一眼,笑了,露出皓齒,秀麗中帶了些俏皮,整個人頗為靈動。
更有撒嬌的意味。
謝年祈城府深沉,不近女色,對待女兒家少有好臉色的時候。
平日裡和易棠相處毫無憐香惜玉可言。
當下蘇瑗隻是向他投去一個眼神,他便拉扯枝葉,讓那人夠着果實。
昏暗光影下郎君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壓着枝頭,眉眼柔和。女郎開心地捧着枇杷,咧開嘴角說了什麼,讓他也樂得開懷。
夕陽紅霞斜穿過枇杷葉,為二人鍍一層金輝。
他倆确實搭對。
易棠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