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徑裡踏着碎草泥石,迤逦背着絲涼涼的夜風而行。
那夜風正吹得密,卻早清涼地填過她的鼻尖,多了些青草味。
他走路時從不踩到落葉,像那些葉子會自動避開他的腳步。他的呼吸也似不需要似的輕,輕得幾乎聽不見。
三個在路上行不上半裡多路,一經路口,過菜園來,望見一簇茅草屋。
殷漱道:“這幾堆草屋就是我住的地方了。”
胡浟浟早來到草屋子前:“姐姐!這空屋子敗落成這樣,真是你住的地方?”
殷漱點了點頭,走近了,将破鎖脫落,推扇破門,入去了,阿孽卻在門前等了等,不見進來。
窄紅門框邊,殷漱探頭看他。
阿孽臨近池塘的石碑,隐約可見:“好消息!好消息!清倉大處理!鮮魚免費領!魚肉任拿,請自備魚桶,回去就能刮啦!"
阿孽一低頭,忽地一聲笑了出來,像碰見稀罕玩意似的。
殷漱過近一看,輕敲一下石碑,淡淡道:“我這裡就是這麼個窮窩,隻怕你住不慣!”
阿孽搖了搖頭,笑道:“挺不錯。”
殷漱聽了,心裡頭那股滋味兒,還真說不清道不明,似有些接受又有些别扭,誰讓她在息隙靈淵見了恁多的海貨,再不吃來。
茭白齋那扇狗咬的木門,殷漱早給拆了,換上一扇硬實的門,上前一步:“請進,别客氣。”
阿孽亦不多言,跟在她的後頭進了屋,挂了黑笠。
屋内簡單,就是幹淨,除了幹淨,還是幹淨。
殷漱去屋外搬來草墊子,往地上一擱,笑了笑道:“你們坐吧,别客氣,我這兒拾掇拾掇,将就好了。”
阿孽依言往那墊上一坐,四下瞅了瞅,眼神似透着些好奇,又帶着點打量,再次望向屋頂的房梁時,快爛壞了,若被狂風吹撼,将塌下來。
殷漱去屋外開間廚房,通了爐竈,堆了柴,列了鍋碗瓢盆,挪了水缸。
殷漱接開金銅罍來,裡面掉出“叮叮當當”的東西,進了屋,草筆上案,生些燭來。
兩人幫着殷漱忙了一陣,牆邊托地移桌來,擺了木櫃、盆架、衣架,木櫃剛才打做的,漆色半新不舊,推開時“吱”幾聲響,裡頭暗闆,夾着黑。
殷漱擦了木牆,木牆破了洞,直想挂了木雕來遮,她想起東荒吉祥殿裡的磚頭像,愣了愣,回神,頃刻眉眼不見痕。
那盆架底下原來積着水鏽,阿孽望一眼殷漱又去屋外池塘取水,蹲在地上細細刮盆,不多時照得見人影。
殷漱在牆根找了麻繩,做了繩床,裡間設了地鋪,胡浟浟試睡了。
小月亮,映乾坤,望窗隐隐接鄉河。
阿孽徑到桌邊,轉起一隻筆,放回筆架,道:“所以,今夜我睡哪?”
殷漱掉身看他,默默将櫃裡的繩子勻勻鋪開,鋪與他看。
阿孽挑起一邊眉,略帶訝異:“這是要睡繩床?”
自鎮上歸來,偶遇這個後生,她本就想試探他,未曾想,忘買床了。
殷漱微微一笑,道:“不過是個人癖好,倒把你給忘了。你要是不介意,晚上我們就睡繩床,如何?”
阿孽點頭道:“好啊。”
殷漱取了壺子,往廚房去了,又将壺煮了一遍,明日煮茶來。
阿孽在屋内環顧,忽而至門前,側頭問:“漱漱,你這門口,可是還要買什麼?”
殷漱正蹲在竈台前添柴,聽了這話,手中一停,琢磨着:“除了還要買床,怕是再沒啥要買的了吧!”
阿孽已拾了一些斷枝來,半蹲在她旁邊,問:“匾額呢?”
他這麼一問,殷漱猛然想起,竟将那最重要的齋牌忘卻了!無牌之齋,豈能稱齋?雖說是暫居此處,可總不能連個送貨地址也沒有吧!
她思忖片刻,說道:“方才買了紙筆,明日就做個匾額挂上。”
未料,阿孽接了一句:“匾額?我會做,不如我來走刀?”
殷漱一訝,笑道:“不,不用麻煩你了。”
“不麻煩,”阿孽笑了笑道:“它掉出來了。”
“啊?哦!”殷漱趕緊把流到手腕裡的眼睛重填回去,“好了!”
“這是重明瞳?”阿孽微微一笑,站起身來。
“嗯,”殷漱亦起身,意欲往裡屋走,邊走邊點了點頭:“正是,這隻重明瞳曾是東荒神女廟的穹頂?,你或許不知道,那東荒神女廟早些年毀去時,我撿了過來,幸虧沒同神像燒成幹淨。”
阿孽道:“知道一些。這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人們一路辛苦風霜去神廟裡尋求一樁心願,等得到了心願,亦不過輕視,而本來信仰的神明,卻反而被棄了。方才在木筏上,我見這重明瞳,也想起了東荒的兩位殿下。”
殷漱聽他此言,心中驚訝,直問道:“你知道他們?”
阿孽點了點頭,笑道:“知道。”
這後生言語神态頗為有趣,那笑意像是從嘴印子輕輕漾開,卻又在眼底牽住,捉摸不透,像他笑着又像他笑的不過是這世間的荒唐。
她略一遲疑,在他身旁輕坐,像怕驚擾什麼似的,又問:“可以說說你對這兩位東荒殿下的印象麼?”
燭火撩撥進兩人的眼裡,忽明忽暗,像連空氣跟着慢來。
殷漱望在他臉上一瞬,卻又很快移開,像怕被那眼裡渾燭沾着了。
阿孽依舊靜靜望着她,眼裡帶着還不到清朗的意味。
殷漱微微側頭。
阿孽那雙浸在燭影裡,陰影像從他眉骨上壓落,遮住大半張臉。
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我認為他們的親人沒照顧好他們。”
他的回答出乎殷漱的意料,她先愣了一下,又問:“你怎麼會這麼想?”
阿孽道:“不然怎麼會讓他們去救族人?”
殷漱聽了,微微一笑,心想這後生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她起身,懸起繩床,低頭拆鞋帶,脫下靴子:“東荒的兩位殿下的親人當然有用心照顧他們,隻是這世間有些責任不是光靠親緣就能躲過去。”
阿孽“也許”了一聲。
殷漱将鞋尖并在一邊靠牆,繼續說道:“享受了尊貴的身份,卻沒盡到責任是該被人唾棄。可即便如此,那咒還是破不了。”
阿孽不予置評,淡淡道:“那咒不是誰都能背負吧!”
殷漱脫了外袍,擱在櫃旁,正想補充,方一回頭,卻見阿孽望在她的小腿。
眼裡冰裹火卻又似炭釋冰,灼着難耐。直教她心裡一陣發緊,這般眼神,看似清冽,内裡卻藏着滞澀,她捉摸不透,心下不免惴惴。
殷漱被他這麼一看,隻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像那目光能穿透皮肉,直直拷進心裡去,她不由得低了頭,避開那視線,可那眼神卻像烙在她身上,揮之不去。
殷漱低頭一瞧,心下已然明了。
那後生的目光,正凝在她左小腿上那層新生的褶皮上。
這一道道着實紮眼,任憑何種膏藥,皆難以消淡。
往日也曾有人問起,殷漱總是含糊其辭,推說是修行時不慎摔傷所緻,或者天生胎記等等。
然而,若是那後生問起,恐怕難以輕易搪塞過去,趕忙扯衣衫來擋。
可那後生隻是默默注視她的小腿與腳踝片刻,終究未曾開口相詢:“休息吧!”
殷漱亦不再多慮,徑自翻上繩床,輕輕晃了晃。
那後生未褪去衣衫,未脫下鞋履,隻規規矩矩躺在她身側的繩床上了。
明日購置床榻,遂輕聲道:“歇息吧。”
言罷,她袖袂輕揚,揮了燭火。
四下陷暗,唯有窗月隐晃,映出兩人靜卧的身影。
不多時,裡間的胡浟浟睡夢中驚叫,坐起身來,眼淚不止。
殷漱翻去安慰她,權當她思念家人。
隻聽得她邊哭邊道:“姐姐,我再也不敢來這裡來了,我自來這裡,一路上眼淚慢慢地落,就沒有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