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個明月高懸的夜晚。那時清正喝得有點醉,看見提前離席的宿敵自然而然就想上前去挑釁一番。
他以為自己一定是看錯了。
那條兇惡的毒蛇怎麼可能流淚。
酒醒之後,他便将那件可笑的事當作了自己的幻覺。
但現在清正意識到了,那天……宿敵真的在哭。
雖然視野已經有些模糊……清正依舊看見了九郎眼角的淚光。
他的眼神裡充滿了被信賴之人背叛的痛苦與絕望,那是往日的宿敵絕不會讓自己看到的表情。
但他再也不會看到了。
“九郎……我………我剛才……都是因為酒…………”
“沒關系。”
九郎回答得很平靜,甚至露出了一絲面具一樣的微笑——就和他很久以前……那種虛僞的假笑别無二緻。
“是我這個肮髒的賤商……給虎之助大人添麻煩了。今後……我的死活,就不勞您費心了。”
這個令清正無比厭惡的表情,此刻卻令他心頭如針紮般刺痛。痛得他甚至失去了走上前,阻止他離開的勇氣。
好不容易重新開始……一切又被自己搞砸了。
九郎整理了一下淩亂了衣物和長發,讓自己看上去不至于太過狼狽,随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庭院。
在庭院外,他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覺兵衛大人,這些日子也給您添麻煩了……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正好向您道謝。”
“藥屋先生,您能不能……先别急着離開。”
覺兵衛低着頭,支支吾吾地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九郎看着他緊攥的拳頭和滿是汗珠的面孔,似乎感覺到了有些不對,
“是熊之助的事嗎?”
覺兵衛深吸了一口氣,猶豫片刻後下定了決心,最終點了點頭:“少主的情況很糟糕……備中最好的大夫都治不好,你能否……”
“我會去看看的。”
九郎說罷,往後望了一眼,“覺兵衛大人……你能幫我把藥包拿來嗎?”
藥屋先生的模樣讓覺兵衛大概猜測到了,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太愉快的事。庭院内主公失魂落魄的模樣讓他确認了這點。他拿着藥屋先生的藥包,向主公禀明情況後正準備離開院子,主公将藥屋先生的南蠻面具交給了他,還交代他别讓府裡的人看見九郎的模樣。當覺兵衛問起主公臉上的傷,清正瞪了他一眼,于是他沒敢多問便離開了。
清正并沒有繼續留在院内。他悄然回到了熊之助的房間,看着病榻上被折磨得已經開始說胡話的熊之助,還有為熊之助診脈時一臉凝重的九郎,卻沒有走進屋内的勇氣。
“少主之前就一直這樣,忽冷忽熱的……每一次發燒都會比前一次還要糟糕。最開始隻要吃了治風寒的藥就能退燒,但現在少主已經神志不清了……”
“這不是風寒……”
九郎握着熊之助冰冷的手,向覺兵衛問道:“你們領内,是否有南蠻的商船?”
“南蠻商人?現在附近對南蠻開放的港口隻剩博多和堺……怎麼了?”
覺兵衛的消息讓九郎的眼神暗淡了下來,“他得的是瘧疾,退燒藥沒用的……熊之助的病需要一種南蠻商人的藥用樹皮,或者……還有一個古代的漢方。但是那個方子裡面所提到的草本藥,隻生長在大明國。”
“告訴我藥叫什麼,我親自去找!”
清正闖進來的時候,九郎下意識後退了一步。覺兵衛不難察覺到,屋内的氛圍變得有些尴尬,
“藥屋先生……不妨把藥方寫下來。”
為了不讓人認出他的字迹,清正将他寫下的漢方親手抄寫了一份,然後飛快乘船趕去大阪。那是他經曆過最漫長的一天……他四處登門求藥,焦頭爛額也一無所獲。
他先是向吉繼詢問了那種能治馬拉利亞的南蠻樹皮,吉繼說,據他所知,南蠻商人很怕那種叫馬拉利亞的東西,那種樹皮通常都是那些南蠻商人留給自己保命用的。好不容易來到堺港,為數不多能入港的南蠻商人也并沒有那種樹皮。
對于自己這個一直和主張開放貿易,信奉切支丹的宿敵唱反調的家夥,就算他們有那種救命的樹皮,也不會給出來吧。
清正随後又問遍了大部分醫館,尤其是那些以漢方出名的。但九郎說得沒錯……日本根本就沒有那種叫青蒿的草藥。
走投無路的清正最終硬着頭皮找到了曹太郎的宅邸,低聲下氣向這個自己恨不得見面就掐死的混賬東西求藥……不管他要求什麼,自己都答應了,這才得到了救命的藥。
回備中的船上,他難以入眠。在翻湧的海浪中,他似乎又依稀看見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黑夜之下,暗淡的潮水仿佛帶着一絲血紅。他不知道手裡的藥能否及時送到熊之助身邊……那一刻,他的耳邊除了亡魂的哭聲,竟然還響起了九郎那天的話……
你是否想過,為了熊之助……去向那些亡魂忏悔?
那些死于你手裡的百姓,他們就沒有子女嗎?
“閉嘴!”
他咬着牙,手指緊扣在甲闆邊緣的護欄上,近乎要摳進木頭裡。長久以來的心力交瘁讓他一時間有些窒息,拍打在船闆上的浪潮就像一隻隻伸向他的手,他感覺自己就快要被拖向腳下的血海……
海上的冷得刺骨,吹過桅杆的時候還會發出陣陣詭異的嗚咽……
就像孩子的哭聲一樣。有很多很多……
“如是我聞。一時,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與大比丘衆萬二千人俱。皆是阿羅漢,諸漏已盡,無複煩惱,逮得己利,盡諸有結,心得自在……”
他下意識地念起了法華經。卻不知是為了驅趕眼前的鬼魂……還是為了超度他們。
家臣發現清正的時候,他已經累倒在了甲闆上。醒來後,覺兵衛告訴清正,熊之助已經服下了青蒿,而藥屋先生正陪着他。清正大步奔向了熊之助的房間,遠遠地望見九郎的身影,卻不敢靠近。
“媽媽……我死了以後,就能來見你了嗎?”
熊之助抓着九郎的長發,嘴裡依舊嘟哝着一些胡話。
“傻孩子,你不會死的……”
九郎為熊之助拭去額頭上的汗珠,輕輕将他抱在懷裡。清正猶豫了很久,最終轉身離開了房間。
覺兵衛說,熊之助的病拖了太久,服用青蒿後能不能活過來全都聽天由命……清正失魂落魄地來到了佛堂,他不知道該做什麼,隻是跪在佛像前一個勁地念經。
真的是因為自己的執迷不悟才害了熊之助嗎?
求求你們……要讨債就來找我吧……放過熊之助。
他拿起毛筆,一邊念,一邊用張牙舞爪的字一筆一劃地抄寫着法華經……不覺間,佛堂内已經鋪滿了他抄寫的經書……
不知過了多久後,覺兵衛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主公……少主他醒了。”
清正站起身,想要朝門外跑去,數日滴水未進讓他有些乏力,他扶住門框才勉強沒在家老面前倒下。
看到前幾天還奄奄一息的熊之助在九郎身邊狼吞虎咽吃飯的模樣,清正呆住了。一切簡直就像一場夢一樣……
然而……九郎看他的眼神卻讓他意識到這不是一場夢。
“既然熊之助已經沒有大礙,我便告辭了。”
九郎已經收拾好了房間……将一切都打整得幹幹淨淨,仿佛他根本沒有來過一樣。
當他把南蠻面具還給清正的時候,清正怎麼也不肯接過面具。
“九郎,留下來吧。”
清正不擅長求人,他也并沒有求人的必要。但是……一想到這個别院即将變得空空如也,他的心裡就跟少了一塊一樣難受。
“大人您救了我一命,我也救了熊之助一命。我們兩清了。”
“可是如果你離開這,那個四處找你的人會立刻把你抓回去!”
看着清正急躁的表情,九郎不為所動,隻是笑着反問道:
“有什麼區别嗎?再說……我怎麼樣,和大人您又有什麼關系?”
又是這種生疏的語調……
比起這種禮貌卻毫無溫度的話,清正甯可他像以前那樣說教自己……!
“熊之助說……他舍不得你,他想讓你做他的太傅。”
“讓我這個肮髒的賤商去教大人的公子做事,大人不覺得有所不妥嗎?”
“有什麼不妥?沒人比你更合适!而且……别這樣叫我。”
清正捏緊了拳頭,努力平複着自己的情緒,試圖好好斟酌自己該說什麼,因為他害怕自己再次失态導緻的後果……
“九郎……你從不是什麼肮髒的賤商……是我嘴賤。如果再揍我兩拳能讓你好受些,你可以這麼做。無論如何,再給我點時間好嗎?我要去趟大阪,這幾天照顧不了大病初愈的熊之助……你能否先替我照顧他?從大阪回來後,我一定會給你個交代。在那之後,不管是去是留,我都不強迫你。”
清正說着,大步走上前,似乎想要拉住九郎的手,但九郎似乎對他的觸碰依舊十分抵觸,下意識地往後躲。清正不敢再逼他,隻能小心翼翼地退到屋外,等待他的答複。
“這幾天我會照顧熊之助的。到你回來為止。這隻是為了熊之助。”
九郎說罷,将拉門關了起來,下了逐客令。望着燭光投映在紙拉門上的身影,強烈的悔恨湧上清正心頭。
“我一定會給你個交代的,九郎……”
“這次嫡子重病,九死一生的經曆,對清正的影響确實挺大的。聽正則說,他不僅戒了酒,還要親自在備中修孤兒院。”
聽吉繼的描述,曹丕完全無法将這些和自己認識的那個丈育聯系在一起。他強忍着翻白眼的沖動,戲谑地調侃道:“哦?那他下一步怕不是要出家了吧?”
“出家?聽正則說,他好像最近找了一位新的夫人,還藏着掖着不肯讓夫人露臉,完全不像是要出家的樣子呢。”
又找了個精通南蠻醫學與漢方的神醫,又金屋藏嬌藏了個神秘的夫人,還戒了酒,要修孤兒院?
這些聽上去荒謬不已的消息讓曹丕既覺得可笑,又感覺邪乎極了。
“哎呀,談着談着就忘了……稍後茱莉亞會來給我看病,可不能在茱莉亞面前提清正的名字。”
吉繼一句無心的話引起了曹丕的警覺。
同時精通南蠻醫學與漢方的醫師并不多……然而,茱莉亞卻正好同時精通這兩樣。
由于小西家藥商世家的背景,以及長期與南蠻勢力打交道的經驗……茱莉亞得以同時學習中醫與南蠻醫學。
清正家中的神醫……是否和小西家有關系?
帶着這個想法,曹丕決定讓丹去調查一下那位神醫的來頭。然而……誰也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會讓丹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離開大阪。
PS:
恭喜氣人角色獲得成就:一夜回到解放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