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春,四景亓家。
這一晚,李月參總覺得窗子外頭有個不安生的東西,潛在蕉葉後面,同夜色一樣黑黢黢的眼睛冷浸浸地盯着她,盯得她背部泛起寒來。
于是喚來婢女萄紅,關上窗子,折斷了那視線,這才好一些。
“姑娘,可是受了寒,需要奴婢去請大夫嗎?”
萄紅躬着身子站在一尺開外,模樣恭敬,挑不出一絲錯處來,語氣也是不急躁,被調.教得很好。
李月參看着她,又想起四年前的春宴,身條還要更亮些,玲珑有緻,容貌也是一等一的豔,偏那雙眼睛清得要命,直叫人想伸手把那水攪一攪,舉手投足間是最苛刻的嬷嬷也挑不出刺的謙卑。
她輕搖了頭,目光從婢女身上收回來複又落在書卷上,被那不安生的東西擾了一下,字是看不進去了,頭越發地疼起來。
她合上書,剛想讓萄紅把熱水備好,忽然聽到外面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是往她這裡奔來。
“姑娘,姑娘!”來人未到聲先至,即便匆忙也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外喊了兩遍,隻那眼斜斜地要往裡面觑。
萄紅得了李月參的示意,清聲道:“進來吧。”
下人白松這才敢邁過門檻,對着李月參拱手垂頭問了聲好,而後才難掩急切地說道:“李姑娘,請去主上那裡看看吧,主上今晚要了好些酒,一壇壇地往院裡送,如今……喊着您的名字,不讓人近身,劍、劍也出了鞘,小的鬥膽擾您清甯,請過去看一眼吧。”
李月參聽着話兒,眉目一派甯和,從從容容地起了身,說道:“辛苦你了,引路吧。”
那聲音,似流水淺淺淌過潤玉,初聽溫婉柔和,再琢磨便能察覺出其中的清冷。
她是那人間月,高高挂在空中,每個人都能看得見,卻永遠也摸不着。即便她是久病之身,也有股隐隐的貴氣,使人不敢造次。
“是。”白松作揖,脊背誠心地彎了下去。
李月參被他引到院中,遠遠地就看到幾個下人縮在角落裡怯生生地看着石桌旁發瘋的亓家家主,此時看到她來,一個個的眼睛都被點亮了似的,湧到她面前,卻還牢記着她的規矩不敢靠得太近。
“李姑娘!”
“李姑娘。”
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尋找庇護的小雞崽。
李月參眼裡沁出一點笑意來,隻是那笑意清清冷冷的,并不長久,說道:“你們都下去吧,各忙各的事,家主這裡有我。”
大家舒了口氣,道謝的道謝,離開的離開,最後剩下白松,仍有點擔憂:“李姑娘,主上這樣,我怕刀劍無眼,讓我跟着您吧,好歹能幫您看顧一下。”
發了瘋的主上他是見過的,吓人得緊,何止是刀劍無眼,出人命都不是沒可能。
李姑娘這麼金貴,身子又這麼瘦弱,風一吹就要倒,萬一被傷到了,主上清醒過來,第一個就要拿他治罪,誰叫他把李姑娘請過來了。
她身後的萄紅覺得白松有點太緊張了,不過是醉酒,能出什麼事呢——她是四年前褚山之戰後才進的亓家,沒見過瘋了的家主是什麼樣子。
李月參卻是了解的,略一沉思,問道:“今兒早些時候,有什麼消息送到家主手上嗎?”
白松聞言怔了一下,垂下目光,說:“不曾呢。”
李月參何等通透的人,一看他這副模樣就明白,亓明烽封鎖了消息,不許有人對她透露半點風聲。
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她并沒有特别的在意,隻是總有疑惑之處,除了春宴失蹤在褚山後亓明烽醉過一次,他再沒有這般失态過。
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李月參走向亓明烽,萄紅和白松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後。
他聽到動靜,低聲吼了句“滾”,腳步聲卻未停,他惱怒于對方的不識好歹,“锵”的一聲,泛着寒光的劍尖直逼向來人的喉頭。
亓明烽整個人好似泡在酒中,酒氣沉重不散,眼睛紅紅的,不知是酒意還是哭過,現在那點痛意早就被埋下,顯露出來的都是撕扯傷口之後的憤怒和怅然。
“李姑娘!”萄紅忍不住叫了一聲,白松則一個箭步上前,試圖擋在兩人中間。
“無事。”李月參搖了搖頭,示意白松退下,再往前走了一步,喉頭抵在劍尖上,卻是一點也不懼,目光凝視着他,神色清冷坦然。
亓明烽看清了來人的模樣,握着劍的手突然就顫了起來,好像那劍一下子千斤重,終于再難握住,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上前一把抱住李月參,弓着脊背,緊鎖眉頭,低聲喊道:“輕棠!”
李月參躲避不及,便任由他抱着,垂下的眼睫投下陰影,蓋住了一片涼意。
萄紅看到這一幕,頗有眼色地扯了下白松,白松瞥了眼地上的劍,琢磨着應該不會出事了,便跟着萄紅緩緩退了出去。
他邊走邊嘟囔着,不愧是李姑娘,主上亮劍,凡是被劍指着的人都血濺當場,隻有她一個還敢往前走,偏偏安然無恙……
亓明烽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為了個小小的婢女接二連三地失态,讓下人看了笑話,可今日他收到了杜家來信,落款卻是那個婢女的名字。
他把這名字藏在心底四年了,如今缱绻在眼前展開,信上每個字都仿佛開了刃的刀,閃着鋒利寒光,要把他的心一片片剜下來。
他感到失控。
那種牢牢握在手裡的實感正化作細碎的沙子,從他的指縫間溜走,而他隻能幹看着,什麼也做不了。
如今,唯有輕棠還在他身邊,就在他面前。
他突然直起身,不管不顧地按住她的肩膀,唇片湊了上去。
李月參一驚。
亓明烽這些年對她永遠保持着令她舒适的距離,送她金銀珠寶首飾書冊,但從沒有強迫過她,一句重話也沒有說過。
她也多次表達自己對他無意,希望他另尋歡好,他嘴上說好,東西繼續送,她也就懶得說了,隻是保持着距離過了這麼些年,幾乎都成一種相處的模式了,沒想到他會突然不顧往日的克制,做出這般舉動。
李月參力氣沒有他大,肩膀被死死地按着掙脫不開,隻好拼盡力氣側過頭,躲過了他熾熱的薄唇,灼熱的氣息噴拂在她的頸側,令她皺了眉。
“亓明烽,你太放肆了。”
她頭一次冷了聲,響在他的耳畔,冰刃摩擦過一般,似是泛着寒氣,連最烈的酒都不能讓他暖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