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向雲松站在屏風拐角處,看到衛甯兒出來,原本看不出情緒的臉上閃過眼前一亮的神情,雖然很快被他一聲輕咳蓋了過去。
這身衫裙是裹身的款式,衛甯兒身材纖瘦,身量比一般女子稍高,穿上身的樣子就更顯修長窈窕,哪怕原本稍顯貧瘠的前胸也變得弧度可人。
向雲松抱着雙臂,暗色的視線從上到下掃在他身上,偶爾還在某些地方停留半晌,最後回到他臉上,但整個過程裡抿着唇一語不發,跟剛才在門外着急地威脅再不出來他就要進去的口氣和表現判若兩人。
這樣的氣氛裡,被這樣的眼神打量着,衛甯兒無端一陣緊張,開門前那個随機應變的決定像被水沖濕的雪花,即使還沒化完,也已經看不出來了原來的形狀。
他隻能硬着頭皮經受向雲松的眼神掃蕩。
這種情形其實很容易讓人想起年少時代。及笄之後,向雲松一邊喊他“嫂嫂”,一邊看他的眼神就變得不一樣,在小時候的玩笑揶揄與戲耍逗弄之外,有時候會不自覺雜入其他内容。
那時候衛甯兒最受不了的就是這些雜入的内容,總給他一種無法言說的不自在感,類似于恐慌,又帶着些許惡心,讓他汗毛起立,整個人都想縮起來。
很久以後他才找到合适的形容,那是一種赤-裸裸的冒犯甚至侵略的意圖表現,讓人感覺這跟他嘴上喊的“嫂嫂”根本就是兩碼事。當然也或者,跟他戲谑逗弄地追在他後面喊誓要喊得他受不了為止的“嫂嫂”又是一回事。
向雲松參軍被抓回來的那個晚上,衛甯兒才明白過來,向雲松不是眼神裡有對他的冒犯與侵略,而是他心裡就有。
但最糟糕的還不是這點,而是他自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對這種冒犯與侵略的一貫想要縮起來的恐慌抗拒中,也雜入了别的反應。他會忍不住想象如果不掙紮會怎樣,如果反抗不過會怎樣,如果……
直到前些天在紫竹叢裡被他緊緊抱住用力親吻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自己這些雜入的反應,是叫渴望與歡喜。
床前燕雀銜枝的銅燈燭火透過兩層紗帳,照在床後屏風旁隔着兩三尺距離對望的人身上,投下旖旎暧昧的光影。冒犯侵略也好,渴望歡喜也罷,都可以嘗試着放下,來一場直接的坦誠與交流。
在他身穿向雲松新買的與五年前他稀裡糊塗被他拉上床時相似的衣裙,頭上插着他送的刻着兩人名字的木簪,挽的還是個一抽就散的發髻的此刻。
一切的一切,本都該是水到渠成,雲開見月。
衛甯兒緊張發燙的心又從茫然開始起亂,那水到渠成雲開見月的前面,畢竟還有那麼一道難關要過。
如果要坦誠,現在應該是個好機會。可是要怎麼說?
向雲松,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還是,向雲松,我有個秘密,不知你感不感興趣?
或是,向雲松,你聽我給你講個故事?
衛甯兒用各種纏繞糾葛的想法把自己捆在原地的同時,向雲松已用眼神将人上下掃蕩了個遍。擡步走過去,他雙手牽過衛甯兒的手腕,放在手裡一下一下地揉捏着。停了一會兒,他低下頭,試探着慢慢湊近。
在兩人的臉還剩半尺距離的時候,低聲說了句,“第九天。”
很近的距離,熱氣鋪灑在耳邊,衛甯兒本以為向雲松要吻他,聽到這句話才想起來成親到今天,在這間婚房裡,自他用月事阻攔之後,他們還從未在這裡接吻過。
為了避嫌,向雲松一直跟他猶如老夫老妻一樣相處,最多就是摟腰依偎和睡覺時牽手,而把所有熱烈的身體親密都搬去了書房。反正彼此心照不宣,書房做不了深入親密的事情,怎麼樣都不涉及根本。
此刻聽他說“第九天”,他立時敏感地想起來前天向雲松問他月事要幾天時,他說了個十來天。照理說今天還不到第十天,他大可以理直氣壯說不行,但向雲松這樣說的用意,自然不可能是提醒他明天是圓房的日子。
而是在問他今晚能否獻身。
畢竟月事這個東西,不是什麼絕不可變的規則條律,總歸不至于就差這一天。而如果他依然拒絕,那麼顯而易見這就是在故意推诿了,成親那天的謊言也會有被拆穿的危險。
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也隻拖得這一天,吃不成胖子了。
“向雲松,”衛甯兒沉吟着,眼睛看着向雲松胸前衣襟交叉處的衣料,出口的聲音有點啞,“如果說,我不是……”
她這糾結遲疑的樣子,和那句“如果說”,向雲松自然地得出已經猜到的結論,登時心裡湧起好笑與諷刺,“你這月事,可真靈敏,一天都不能少。”
衛甯兒還沉在自己的忐忑裡,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他擡頭看看向雲松的臉,又飛快地低下頭,仍然把視線落在他的衣襟處,“我是說,如果我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看起來,還不止是不能差一天的問題。心裡本已落空的期待再次往空裡沉了一步,向雲松後面的話就再也忍不住,“說你的月事不止十天?還是說來了它就賴着再不肯走了?”
“……”這下衛甯兒終于聽懂了向雲松的意思,他是在說他又在想方設法推诿。
向雲松語氣裡的諷刺幹脆直白得讓他心慌。擡頭看過去,他上半張臉皺着眉頭眯着眼睛,十足的不解之極,下半張臉卻是歪着嘴角,唇邊含一縷明顯的笑意,好像就要跟人客套交談。這神情太熟悉了,就是他從小到大标志性的毒舌表情。
衛甯兒本就因為那塊巨石會不會把向雲松砸跑而不斷翻騰的忐忑糾結,這下迅速變作了堅定。
幸虧他還沒說出口,要是說出口,向雲松的表情能比現在嚴厲百千倍,那張嘴裡說出來的話能即時化作根根利箭把他這個假女人射成刺猬。當然也或者什麼都不說,就跟向雲柳一樣惱羞成怒地逃跑了。
衛甯兒不說話了,垂着肩低着頭,陷入自己想象的難堪和破碎裡。向雲松看她這種跟過去無數次被他說中時的表現吻合的樣子,也是立時得出結論——他猜得一點都沒錯,衛甯兒就是在想方設法推诿。
他放開她的手,轉身想走,可腳步就要轉動時又見她視線依然留在自己胸前,仿佛那裡有什麼值得她琢磨研究的東西舍不下。
裹在水綠色衫裙裡的身體也顯得單薄柔軟,似乎還有些委屈茫然與寂寥,跟五年前在老宅後山道上跟張畫糾結對抗的時候一模一樣。
原本失望憤懑的心裡登時湧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軟,向雲松暗罵了一句自己。衛甯兒可真是個磨人的主,什麼都不說不做,就愣是把他的氣性和毒舌都給磨成歎息無奈了。
想了想,還是一把拉過她的手往床前走,“睡了。”
然而衛甯兒身體沒動,隻是腳下稍微移了一步。沒想到他又一次讓步了她卻還不領情,向雲松畢竟無語,“我是說,你明天不是要去羅漢寺迎金佛嗎,還不早點睡?”
衛甯兒這才從自己的想象裡出來,醒悟過來向雲松又誤會了,他剛才的被動明明隻是無奈與糾結的反應,可向雲松卻理解成他不想與他一起上床休息。
總歸是誤會疊誤會,錯解壓錯解,解釋不清,澄清不了了。
燭火熄滅,白色紗帳垂下來擋住紅木雕花床欄上的孩童好奇探究的目光,紅綠喜被裹住兩個還是無言的人,不同的是這回帳内氣氛既不是尴尬也不是沉悶,而是冷淡。
衛甯兒聽到向雲松在翻身,轉頭就見他轉成面向床外抱臂睡着的姿勢,将一個背脊對向了自己。他知道,今晚他的手隻能待在自己被窩裡了。
黑暗中看過去,向雲松寬肩厚背的側影像座山,讓他想起五年前那一晚,他從向雲松床上将要起身時看到的他的背影。
那時候,羞恥驚慌的他對向雲松說了句“你不該這樣對我”,用了身為未過門的嫂嫂好意去看他卻被他無端拉上床壓到身下時的委屈和酸楚的語氣。
向雲松于是便從他身上下來,翻身到一邊,随後說了句“行了,你走吧”。
然後,明明慌亂得不行但終于得到釋放,理該趕緊跳起來逃掉的他,鬼使神差地在起身前側過頭去看向雲松翻過去的側影。
那時候沒覺得自己這多餘的舉動有什麼不對,然而此刻想起來,卻突然發現了其中的奧秘。原來那個時候,他跟向雲松一樣的失望。
拒絕與被拒絕,其實是一對雙生子,拒絕了你,其實也是拒絕了我自己。
昏暗可能是情緒最友好的掩護,衛甯兒愁腸百結,心裡漾上無數惆怅失落,浸泡着一顆忐忑糾結的心,直到半夜才慢慢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