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霁,哈哈哈哈,你想的倒是好。殺你?如此簡單就教你解脫,還清這孽債,本座才不樂意。……應該囚禁你、折磨你、弄壞你、教你吃盡苦頭,才好讓本座這日夜煎熬的憎恨平息幾分……你說對吧?”
“君可自取。”
謝衍聽罷,卻笑了,他不覺有問題,“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合該如此。”
“住嘴,謝雲霁!住嘴,你不許再說!”
殷無極驟然傾身,雙手握住謝衍的脖頸,令他的脊背撞在欄杆上,正如他們相碰的骨骼。
白衣書生被抵在欄杆上扼住喉管,他少有這樣被徹底壓制的時候。
本能在反抗,聖賢君子如他,還是按捺下掙紮的欲望,無條件、無底線地縱容他發瘋的弟子。
謝衍聽他如泣如訴,仿佛刀割肺腑,肝膽寸寸盡碎。
他斷斷續續道:“别崖的心魔沉疴已久……”
殷無極被耳畔心魔的低語蠱惑,卻還是凝神,微微松手,本能地聽他說話。
被掐住脖頸、逼近死亡的感覺并不好受。不過肉/體之痛,佐以情人深怨,哪怕是死亡之路,也甘之如饴。
他自顧自道:“……五百年前,我墜天而死,你久困九幽,不見天日,時常為心魔所擾,師父實在不放心……”
謝雲霁真可恨,他又說這些、騙人的假話!
殷無極想:瘋子,騙子,他在說謊。我可不能再被他騙了。
殺了他,親手弑殺師長,痛快,難道不痛快?
痛快、痛、好痛……師尊——
謝衍眼前一片陸離的光,溺水般的窒息感襲來。
他在天劫裡差點碎過神魂,身體毀滅也不過小事。左右别崖沒下死手,非得碎他魂魄已是寬待。讓他殺一回,洩洩恨,也是理所應當。
師長喘不上氣時,也未有不滿。
他樂觀地想,大不了再作回遊魂。
隻不過,再轉生一次,損耗可能比預想的高,身體也難找了,他最缺的就是時間……
“唔……”在意識歸于混沌前,變化陡生。
瀕死邊緣的謝衍,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很清脆的一聲,卻不是他的脖頸。
施害者的骨節寸斷,箍着謝衍頸子的力道驟然一松。死亡邊緣,鬼門關前,他被放了回來。
“……你想死,沒那麼容易。”
殷無極面色慘淡如雪,他垂眸,看不清情緒,右手以不自然的狀态垂落,骨節變形,腕部青紫,顯然是他自己生生折斷的。
他的聲音背後,隐藏着歲月煎熬出的沉沉瘋癫,“我又不想殺你了,我要你活着。”
什麼樣的恨,會讓他不惜擰斷自己的腕骨,也不肯殺他的仇人?
謝衍聲音沙啞破碎,輕咳幾聲,幾乎說不出完整的音節:“别崖,你在做什麼……”
殷無極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低頭輕吻謝衍修長的脖頸,輾轉、多情而纏綿。
無聲血淚蜿蜒落下。他絲毫不知,隻以為這是恨。
恨他離去,恨年歲久長,也恨自己未能死在五百年前。
殷無極一度以為,他的魂魄,早就随墜天的聖人而去,血淚早就在煎熬與等待中流盡。
如今,這個苟延殘喘的他,不過是一具維持五洲十三島正常運轉的精密機器。
“怎麼哭了……别崖?”
謝衍咽喉被魔氣灼過,發聲艱澀遲滞。
他随手用靈氣鎮了鎮,就随便擱下,忙着哄淚流滿面的徒弟:“别哭,好孩子,别哭……”
素白指尖穿過帝尊的墨發,撫過他起伏的脊背。
“好痛,真的好痛。”
明明是快意淋漓的報複,殷無極的淚卻止不住,心魔錐心刺骨,他顫抖的厲害。
是怎樣的複仇,會讓自己比仇人更痛。
謝衍歎息,把他痛的快蜷縮起來的孩子攬在懷裡,替他揾去止不住的血淚。
“為師又沒怪你,你紅什麼眼睛啊。”
殷無極側臉浮現魔紋,妖異绯豔,謝衍并不覺他瘋魔的樣子猙獰可怕。
謝衍握住殷無極右腕變形的骨,用靈氣慢慢地替他止疼。
“你從少時起,對人狠,對自己也狠。時過經年,這自傷自毀的毛病,怎麼還是沒改?”
殷無極故作冷笑:“不改又如何?聖人都不複當年了,世上何人能傷的了本座。”
“轉世重生,竟然讓冷心冷情的聖人,開始同情我了?”
玄袍魔君眸光低垂,掩飾住瞳孔的搖動,擡起袖擺,卻遮不住滿臉的淚痕。
他是至情至性的魔,愛的暴烈,也恨的刻骨。
謝衍深深看向他,攬着他的手臂蓦然收緊。
“為何這麼看我?”殷無極故作自負,對師尊張牙舞爪,唇邊卻噙着破碎的微笑。
他不知自己有多色厲内荏,道:“和我回魔宮,儒門三相護不住你,隻有我能。”
謝衍傾身,撫過他後腦如綢緞般的軟發,像是在順毛捋一隻毛茸茸的小狼崽。
被這樣撫摸着,卻已是隔世。
殷無極明顯露出一瞬狼狽之色,很快,他的表情晦暗,威脅道:
“謝雲霁,本座留你一命,也不動你的三個寶貝徒弟。”
“若是聖人樂意和本座回魔宮,本座自然會護着你,用盡天材地寶替你恢複修為。你想好了,這可是恢複修為的捷徑,比你隐姓埋名呆在儒宗快得多。聖人傲了一輩子,總不會想臨到此時,總是因為實力不濟,被人欺淩吧……”
謝衍靜了片刻。
他的别崖,終生為命途所苦,為天道操縱,困于天地樊籠。
作為師父,自然想渡他成聖,撥他命盤,教他一生苦悲得以逆轉。
這是他從未訴之于口的飛升初衷。
可他固然可以輕擲仙門權位、抛卻性命,散盡修為,唯獨不會去做的,就是随他入魔宮。
他骨頭太硬,性格太執拗,學不會哪怕半點依附。
殷無極怔了半晌,屈服于他冷如秋水的眼,聲音漸漸低下來,他終究讓步了:“……聖人要什麼,我都會給,隻要來陪我,哪怕一陣,好不好?”
帝尊這副模樣,實在是太痛,太招人憐。
謝衍托着他的下颌,撫摸他蒼白皮肉之下顯露的魔紋,溫和道:
“隻有這個,不行。”
“吾之道統在此,不入魔宮。”
謝雲霁可以把命償給他,卻不肯跟他回魔宮。
他是多狠心的師父。
殷無極绯眸阖上,靡豔的魔紋漫上側臉,好似盛開的絕望紅蓮。
這些年,他想象過很多次重逢,于是走遍千山萬水,終于在漫長的等待中熬幹了自己。
第一年,聖人墜天,九幽鐘鳴。
他不信謝雲霁會身死道消,一點兒也不信。不落的日月會墜天嗎,天大的玩笑。
當殷無極孤身闖上微茫山時,卻看見滿山缟素。
三相看他這個不被承認的大師兄站在廟前,入魔叛師,他不配進聖人廟,終而久久立雪門前。
大雪如飛絮,落在帝尊的肩頭,三千青絲盡成雪。
儒門三相不忍,睜隻眼閉隻眼,放他守靈一夜。
上古聖人不喜他這儒門叛徒,在殷無極踏足時,緊閉廟宇,不容惡貫滿盈的大魔拜谒。
廟中長廊,滿牆彩繪壁畫。聖賢君子峨冠博帶,行過雲端,皆向殷無極側目,無聲怒斥。
唯有謝衍的天問殿,缟素高懸,香火缭繞,對他永遠敞開。
殷無極悲怆地心想:“這世上,唯有師尊不嫌棄我。”
好不容易脫出九幽牢獄的魔君,跌跌撞撞地走進仇人的廟宇,燭光熹微,照着他不知悲喜的臉。
聖人墜天,身體魂魄,連灰也不剩下。靈位前的棺椁裡,僅陳列一副聖人舊時的衣冠。
殷無極跪在殿下,仰望着由他親自雕琢面龐的聖人像,與故人對坐垂淚,兩不言。
他那時還不知曉,九幽一别,差點變成終别。
在謝衍離去前,滿心負氣的殷無極,甚至沒有說一句潦草的再見。
漫長五百年歲月,這是他失去師父的第一個冬天。
後來,殷無極守在師尊的靈前,一年又一年。周而複始。
山巅的燈火熄滅,野草漸葳蕤。
儒道從繁華到敗落,微茫山從鼎盛到荒涼。
殷無極持久地等在故地,油盡燈枯之前,他終于與隔世的師尊相逢。
回憶如潮水,殷無極越想越痛。
他似乎驟然下了什麼決定,凝出魔氣,在謝衍不及反應時,擡手直直灌入他的心脈。
謝衍顯然也意識到他要做什麼,臉色倏然一變,“魔種……别崖,你給我住手!”
“修什麼仙,身擔氣運,責任重千鈞,總是不得好死。”
魔君似是真的瘋了,啞聲低笑,“不如随我入魔,從此天高海闊。”
他的魔氣驟然騰起,化為烈焰,席卷了這片梅花林,也讓結界搖動、碎裂。
月色也退避三舍,赤色的焰火映照蒼穹。
“上一世,你我仙魔道别,大道殊途。”
他聲聲泣血,道:“這輩子,我才不會放過你,師尊。”
謝衍也知道無法阻攔。
他扯開衣襟,看着肋下三寸凝聚起漆黑魔印,生成、凝結,最終化為一個小篆的“殷”。
殷無極绮麗的妖容上,血淚還沒幹涸,見謝衍冷然神情,他縱聲大笑:“生氣了,居然生氣了!謝雲霁也會生氣,難得呀!”
“與其高居雲端,做斷情絕欲的聖賢,不如墜下凡塵,與我在擱淺中做相濡以沫的兩條魚,在泥濘中,糾纏至死……”
謝衍打斷了他的妄語,刺破現狀,“如今的謝雲霁,不過是個修為盡散的亡靈。”
“謝雲霁,時歲流轉,虎落平陽,你已不是聖人修為,難道就學不會審時度勢,向我低一低頭?”
“低頭?”
謝衍淡淡瞥他,風骨铮然。
“吾之一生,從來學不會低頭。”
不染紅塵,不作流連。不愧是聖人。
“饒是無情,亦動人啊。”
殷無極凝望着他,忽地一笑,如三秋風月,灼灼照人。
魔焰在燒,遠遠傳來結界破裂聲。
原來是儒門三相察覺到魔氣異動,第一次破了徹夜守着聖人廟的戒律,出來看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