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玉蹙眉欲言,卻見半空中折扇一展,雪白無紋的扇面攤開,被輕輕拍在自己手中,她握指接過,竹制的扇骨輕便,随之落下來的言語卻是重若千鈞——
“吾有三問,卿可一言。”
“其一,”楚蘇玉掀開茶杯,用滾水一隻隻滌過,“在你看來,南湘王世子蔺青陽如何?”
熱氣升騰,茶盞中不為人所知的髒污盡數消泯,水聲散盡的那一刻,濮玉答道:“論長樂坊密道一見,蔺青陽武藝不俗,心思靈巧,往後再細細打磨一二,在戰場上與他為敵,會是棘手。”
緊接着卻是話鋒一轉,犀利陳言:“可論過往的情報分析,蔺青陽性格太過張揚,莽撞稚嫩,身為下任王侯,與人交鋒并不隻在戰場,如此看來,他還欠了許多火候。”
“哦?”洗淨杯盞,楚蘇玉掀開壺蓋,仔細分出固定的份額,倒了茶葉進去:“就因為他往日不收斂自身,名聲倒得南湘家喻戶曉?”
這話讓濮玉忍不住偷觑了他一眼,保守應聲:“倒不隻如此,名聲張揚隻是一則。”
“我聞蔺青陽十五歲時孤身離府,被人暗算,差點死在外面,這般任性妄為,實在不是個穩重的繼承人。”
楚蘇玉颔首認可,似是輕輕揭過。他扶袖加水,姿态閑然:“那麼其二,與這樣的人合作,于我們有何益處?”
濮玉自如一笑,此二問,在她心中算是早有見地,與蔺青陽合作乃她臨時判斷,身為楚蘇玉側旁謀士,她怎能不事先察明厲害,做好随時向主人進言的準備?
她胸有成算,直言道來:“南湘王世子雖多有不足,可于我們的立場,卻是不必擔心這些。”
“南湘王對其寵愛有加,任他出入三署、特衛司橫行無阻,他在南湘肆意渾鬧,也是南湘王暗中默許……”說到這,濮玉聲音略黯,隻在此處一言帶過,“聽聞協政司首領衛绫與他以姐弟相稱,情分甚笃。”
“由此可見,若是與他交換情報,借助他的門路,不說即刻達成目的,我們在南湘府行事,也必然一路暢通。”
“嗯,此話不假。”楚蘇玉倒滿滾水,摁緊壺蓋晃了晃茶底:“但濮玉,你說得對——卻不全對。”
熱氣氤氲,他傾出一盞花茶,棄了說至半截的話頭不顧,蓦然抛出第三問:“南湘的局勢,你怎麼看?”
濮玉微怔。
“蔺衡止病危已是确鑿無誤。”楚蘇玉拈杯低語,白瓷燙得指尖泛紅,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痛楚一般,鳳眸微垂,徐徐吹了口氣。
“連最親近的徒弟都在為他的病況四處奔走,還有什麼比這更具說服力?”
清透的熱茶掀起一絲漣漪。
濮玉俯望那圈消失的起伏,柳眉輕舒:“……屬下以為,南湘局勢已定。”
密道以來,她觀南湘王對徒弟太過溺愛,連中毒内情都不曾告知,雖說人皆有私心,南湘王要如何對待家人,這是他自己的行事,外人無可置喙。
可這被千呵萬護的繼承人……面對即将風雨飄搖的南湘又能有多麼英明呢?
濮玉遺憾道:“如今尚且平靜,亦不過被蔺衡止生時積壓的盛威所鎮,假以時日——南湘必亂。”
楚蘇玉握盞反問:“就是分裂成永都先皇在位時那樣的局面,也未可知?”
雖與自家立場無關,濮玉還是盡責一答:“自然如此。”
茶晾至入口的溫度。
楚蘇玉擡腕飲盡,品了番四溢豪情,他将瓷杯丢進濕漉漉的茶盤裡,眸中野心翻滾,罕見露出個攻擊性十足的笑。
“我也很想知道,咱們究竟是要開始謀算如何撕扯遲暮的老虎呢……”玉面公子笑意盈盈道,“還是說,他能帶來些意外的驚喜,好讓我充實底氣,給你再上一課。”
看出他有玩笑的意味,濮玉配合着也被逗樂:“是麼,那屬下肯定巴望着不上這一課了。”
兩人在半空中相視一眼,倒是默契十足,濮玉合了折扇放在他手邊,仔細去撿茶盤裡幾隻杯盞。
楚蘇玉那一丢太放蕩,原先整整齊齊的東西被撞得東倒西歪,濮玉隻好一個個重新碼好——畢竟是要待客的場面。
“我還是不會泡茶。”她聽見楚蘇玉出言,語氣似是郁悶,又似是釋然。
“沒有關系。”濮玉溫柔地說,“這世間的規矩,從來都由上位者撰寫。”
“你說得對。”楚蘇玉輕笑。
“而我總有一日會讓母親知道,我不會泡茶……那真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