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明遇微愣,但他并不是毫無預料,與蔺衡止聯姻,本就不是他自己的主意。
他隻是順便來南湘一趟,見這昔年老友最後一面而已,至于結果如何,不如說早已注定。
“是麼。”席明遇惋惜合上棋蓋,喃喃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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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茶送客。
蔺衡止倚着軟枕,默默揉了兩把眉心,叩桌出聲:“衛紀送客去了。”
躲在門外的衛绫聽見,這才推着輪椅進來。他像往常一樣,并不要近侍幫忙,倚仗手臂力量移至輪椅,不動聲色地問:“蔺青陽上哪兒去了?”
衛绫翹着輪椅等他坐穩,小心翼翼放平,推着往書房進:“世子找範叔強要了買藥的活計,應是去長壽藥堂了。”
“買藥?”蔺衡止擰眉似是不解,“你告訴他了?”
衛绫将他推至案前,适時拿出一方浸了藥汁的帕子,默默搖頭。
蔺衡止無言輕歎,接過帕子,捂住了不知何時開始溢血的唇角,鮮豔的色彩止不住渲染開,将雪白的顔色混得一片暗沉。
“下去罷,一炷香之後可上呈公務。”
衛绫低下頭,唯有應允,卻在将退之前聽到主子的聲音:“等等。”
蔺衡止摁緊口鼻,在潮濕的血腥氣裡平淡地說:“吩咐下去,還遠不到時候,若有人露了端倪,被世子發現……”
他阖目肅殺:“視作五年前的内應一般處置。”
衛绫伏身在地:“是,衛绫遵令。”
蘅蕪苑重歸寂靜。
蔺衡止偶爾會在這類安靜的時候,想到那個永遠靜不下來的少年,蔺青陽喜歡一切與吵鬧相關的東西,與他一點不相稱。
不知不覺養到這麼大,竟馬上要過十六歲的生辰。
再不相稱,也習慣了。
晨起這一段時間是他安排給自己的固定日程,因着永都的使臣昨夜突然造訪,這才撥出一點來應付。
好在送客不晚,他還有一些時間。
蔺衡止抽出一張輕薄的紙頁,随手蘸了兩筆墨,在上面慢慢書寫:
“今日浪費了寫記事的時間。
寶物被人摸了,我不大痛快,與人說了粗言。
不過,對面是席明遇,粗言正相配。”
……
“失竊了,不,蔺青陽離家出走。
我必須把他找回來。
(大筆滴落的墨痕)”
“劍穗斷了,我重新編制五次。
前三次咳了血,串的玉珠掉了。
第四次想到他的傷,手未穩住。
尚好,第五次的成果他還算喜歡。”
“蘅蕪苑夜裡還是很安靜,他的傷分明快好了。
偶爾我在床邊眯一眯,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真是小孩子心性,忍不住想問我要送什麼生辰禮物麼?”
“……沒有想好。
必得在衛绫年節告假前問一問,青陽是孩子時哄一哄就不哭了,可長到十五歲乍然哭起來,我一時倒不知如何是好。
府門前那一場,足足哄了他半個時辰。
少年人的眼淚真多。”
……
“青陽過十六歲生辰了,我思慮半天,決定今年自己做一桌菜,配一碗長壽面,也不算寒碜。
一年中的最後一日,府中隻有我們二人。
他又哭了。”
燈光微晃,蔺衡止提着手腕,懸在紙上久久不能落下,一滴殘墨不堪重負,打在句尾那個“哭”字上,仿佛真切暈開少年面頰上晶瑩的淚。
他想起少年在熱氣裡一邊吃面一邊掉眼淚珠子的模樣,眼尾紅紅的,卻殷切地看着他,眼睛明亮,像洗過的虹彩。
“師父,你也吃。”少年眯着眼笑,輕輕晃他的手:“若是每年都和師父一起吃飯,過生辰,再過年,我該是多麼幸福的人啊。”
他沒有答話,隻是坐下來,陪少年吃完了一桌子的菜。
擱下筷子的那一刻,遙遠街道傳來一些鞭炮聲,這是要入新年了。他認真問少年:“青陽,可有什麼願望未曾實現?”
他以為少年會說出一個難辦的願望。
可蔺青陽卻隻是神秘一笑,推着他一起入到花園中,在一棵含苞欲放的紅梅樹停下。
少年單膝跪在雪地上,握住他的手仰頭,雪色浸在眼底明光裡,既亮,又灼熱。
是他從未見過的溫度。
他的寶物張開附着傷疤的雙臂,用滿是期盼的陌生目光看着他,說:“我的願望是——師父現在抱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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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衡止收了手,火舌卷過薄紙的邊緣,舔舐盡漆黑的墨漬,将一切留駐的回憶焚成灰燼,化作午夜裡抓不住的虛無。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這份火光,看它熔毀自己的一份珍貴回憶——即便那份回憶他不必下筆,也已镌刻入心間。
就像從前數千數萬次一樣,他在撿回那個孩子後一時興起,寫下一張張記事,它們飄進火焰中,從此銷聲匿迹。
會後悔嗎?
蔺衡止伸指覆在火舌上方,依稀間觸到少年溫熱的身體,是啊,那樣溫熱,鮮活,安甯。
可他并沒有資格後悔,即便那不是他想要的。
“一遇你,易生歡喜。”
他在火光背後的黑暗中低語着。
“可這歡喜之後,你又該如何歡喜?”
“寶物無需蒙塵……蔺青陽,我情願将它們熔在這裡。”
左不過是他一人的悲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