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來第一感覺,亮,非常亮,但分毫不覺刺眼,四處是流光溢彩的華麗裝飾,黃金與琉璃好像在這不值錢似的,堆砌得極盡豪奢。
緊接着,四面八方彙聚而來的喧鬧一股腦湧了過來,沖擊得五感本就靈敏的蔺青陽險些犯惡心。他屏氣凝神,将那些稍遠些的調笑聲刻意忽略在聽覺之外,惡心是犯不着了,但,還是吵得要人命。
蔺青陽死人臉:“我像進了傳說中的妖精洞。”
蕭霁光猜都猜得出他現在難受得不行,幸災樂禍地挑眉:“很遺憾,世上不存在妖精。”他張望着四周,“平常也不都是這麼熱鬧,聽剛剛的門童說,今天應是長樂坊裡一位受歡迎的新人首次登台接客……唔,布置得這麼隆重,看來南湘府又要多一位頭牌。”
蔺青陽急了,這怎麼行,還沒開始翻山越險,搭檔的心思就飛到溫柔鄉裡去了?他可還沒适應這堆莺莺燕燕的靡靡之音呢:“你下回再來見頭牌成不成?正事,我的正事!!”
蕭霁優雅地白了他一眼,懶得駁他,搜尋許久,目光在遠處定了定,緩緩蹙起了眉心。
“看來,今晚這一遭是不能快速解決了。”蕭霁朝那個方向偏了偏頭,無奈道:“走吧,老老實實找個桌先坐着。”
蔺青陽極目遠眺,長樂坊大堂裡現下擺滿了桌席,說是一句人山人海也不為過,而他們此番要攻克的目标——
他脫口而出:“要不,我從舞台上飛過去?”
蕭霁用看腦疾病人的眼光看着他:“然後被當作砸場子的,狠狠得罪長樂坊的掌事人?”
蔺青陽語塞,滄桑地看着距離他們幾乎整個大堂之遠的地方。長樂坊擺下這個陣勢,是為了給新頭牌造勢,全場最華麗的舞台就搭在滿堂桌席前,而蕭霁看向的那個中年婦人,還遠在舞台之後。
“看完登台演出再說罷。”他還在心中流淚,身旁的蕭霁卻已經尋了個角落上的席位,施施然落座,甚至磕起了瓜子:“總會等到機會。”
蔺青陽呢,蔺青陽能怎麼辦?難道他還真幾個借力,踩着全場客人的腦袋飛躍舞台,去到長樂坊老闆面前麼?他氣悶地一屁股坐下,暗中懷疑這回如了蕭霁這厮的意。
頭牌……他萌生出一絲小小的好奇,忍不住扭頭,朝最近的熱鬧地瞥了一眼,不看還好,看了簡直讓自己的腦子煥然一新:竟然還有身着半透不透紗裙的男子!
啊,這男子還蜷在一個健壯男人胸口上撒嬌……蔺青陽真的不想聽的,奈何他天生五感就靈,這麼近的距離想屏蔽都一時屏蔽不了,結果那紗裙男子嬌弱的嘤啼聲就這麼直白地飄進了耳朵裡……
蔺青陽感到有些汗流浃背了。
蕭霁磕着瓜子,百無聊賴地看着舞台的方向,尋思那個馬上就要登台的“雪仙君”是何許人也,竟能讓長樂坊的裴娘砸下這麼大的場子。
蔺青陽叫喚他是風月老手,那倒真誤會了。他向來以成為一個合格的生意人為目标,長樂坊這種三教九流彙聚之地,又是最佳應酬的場所,他自然不會錯過。
他正參謀生意經呢,肩上突然被人拍了拍,好友虛弱的聲音飄飄忽忽地鑽進了耳朵裡:“老蕭啊……我們等會兒要看的登台演,是那樣的‘頭牌’麼?”
蕭霁一聽,還挺詫異,在他眼裡,這個身份貴重、人卻在大部分領域不谙世事的好友,顯然和欣賞長樂坊頭牌的行為不太搭。
待看清蔺青陽顫顫巍巍指着的人,饒是蕭霁也忍不住陷入沉默,失去了悠閑嗑瓜子的興緻……說到底,他也不是個風月老手。
兩個難兄難弟獨占角落一桌的席位,卻忍不住都有些如坐針氈。
待會見着機會,一起擠過去,拼了!二人對視,心有戚戚。
甫聽一聲鑼響。
滿場嘈雜的聲音霎時一靜,恰在此時,大堂中垂下幾道素白的綢帶,将舞台朦朦胧胧地掩住,一道嬌媚的女聲插了進來:“諸位貴客,時辰到了,承蒙貴客們今夜來裴娘的長樂坊捧場~”
神韻柔美的美婦人不知何時站到台前,言笑晏晏地向全場緻意,正是蔺青陽二人盯梢的長樂坊老闆裴娘,她拍了拍手:“請雪仙君上台——”
堂下頓時掌聲雷動,吓得蔺青陽差點蹦起來,他抹了一把鬓邊無形的汗,納悶嘀咕:“什麼喜好……”
蕭霁不言,但心中也是深以為然。
轟動的掌聲、激動的叫喊聲中,樓梯上款款走出一個身影。
“雪仙君”雙手抱琴,着一襲缥缈出塵的雪白羽衣,體态纖薄,烏鴉鴉的長發不經粉飾,隻用木簪在腦後松松挽了,披散在瘦弱的肩頭,由兩位女侍攙扶着,一步一步邁下階梯。
氣氛陡然變得火熱,蔺青陽不得不承認,這一刻連他也無法免俗,眼睛隻曉得直愣愣盯着人家看,無關喜好,美的事物就能這般牢牢吸引人的視線。
他甚至還瞧不清“雪仙君”的容貌,相信在場大部分人也是一樣。
雪仙君沒有像裴娘一樣放聲發言,他看起來就是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女侍一路把他扶上舞台中央,他掃了掃寬大的袖擺,纖指撫着琴弦,似在沉吟,白如玉蔥的十指在燈光下耀眼奪目。
聽見身邊好友喟歎:“不愧是裴娘花大價錢捧的頭牌,光這周身氣質,就甩旁的庸脂俗粉十條街。”蔺青陽的心情卻有些低沉。
他想起師父了。
往年每逢過節,師父興緻起了,也會在蘅蕪苑彈琴,而他就侍奉在一旁,為師父燃香助興,看師父撫琴之前,總是習慣摸着弦靜坐一會兒。
他已經快有兩年沒聽過師父彈琴了。
台上人隐約彎唇,弦動。
清靈的音節從指尖流瀉出來,起始的節奏不快不慢,他遊刃有餘,一路将曲調推向繁複的意境中去,于是衆人便看見了他想要叫人看見的陽春白雪——優雅至極的美麗。
每一個音都似計算好的,每一個轉折都精美得仿佛由人提筆,勾畫而出。雪仙君安坐台上,琴音卻堪稱毫無意境,可當奏者是他,一切又變得無比圓融,他的人和他的琴彙為一體,擺在最醒目的地方,一齊貼上了昂貴的價格。
美麗本就該如此昂貴,不是麼?
人群中,蔺青陽遙遙看着,心裡滿是失望。
他想,這就不像師父了,師父的琴如音徊空谷,端的是超脫世事的從容,和這種帶着強烈目的性的樂聲完全不在一個層次。
一曲終畢,雪仙君收掌起身,實現了從頭美到尾的目标。堂中稀稀拉拉響起喝彩,不是客人們不欣賞,大部分人隻顧着瞧人家瞧得如癡如醉,壓根回不過神呢!
裴娘将衆人的反應一一收入眼底,目光尤其注意最前排那幾位出手闊綽的主,見他們無一不失态,不禁滿意極了。她這雙老練的慧眼果然不會看錯,“雪仙君”定是她長樂坊的招财樹,四季常青!
心中盤算着,本就嬌美的面龐上更添喜氣,裴娘扭着水蛇腰上前,揚聲道:“諸位貴客,依照咱們長樂坊的老規矩,今夜出價最高者,可與雪仙君一會!”
她掩唇一笑:“這可是雪仙君第一回單獨接待貴客哦~不知哪位尊貴的客人是他的有緣人呢?”
這一聲宛如烈火澆油,失态的、不失态的全都炸了鍋,在場的顯然都不是蕭、蔺二人這般糊塗客,既然在場,那個個都是對新頭牌有點想法的,立時就你一言我一語,話趕話地飙起價來。
“我出四十兩。”“一百兩!雪仙君的第一夜爺要定了!”……裴娘笑吟吟聽着一個比一個大的數目從客人們口中蹦出來,臉上的笑容燦爛如花。
蕭霁突然挨近,在蔺青陽耳邊低聲道:“時機要到了。”
蔺青陽側耳細聽,場中聲音一點點變少,很快便隻剩幾個固定的人聲在較勁,點頭,“等結果出來,人應該會離場不少。”他回過頭,見蕭霁詫異地看着自己,一呆:“怎麼了?”
蕭霁現在是真确定世子爺從來沒進過花樓了:“等結果出來,裴娘會下場敬酒。”
蔺青陽:“……”
所以,壓根不用努力擠過去,人家自己會過來?
“你就在這待着吧。”蕭霁感慨地拍着好友肩膀,語重心長:“我自己去找她談。”
這麼白的一張紙,他要糟蹋了,怕被王爺找上門送溫暖。
最終,一位财大氣粗的客人以一百兩黃金的高價一騎絕塵,将長樂坊新頭牌的第一夜收入囊中,而雪仙君早已上樓,在布置好的房間中等待結果。
這最終赢家得意大笑,揮開一衆簇擁在旁的護衛,獨自一人急不可耐地躍上階梯——依照規矩,今夜整個樓上由出價者包圓。
“我去了。”蕭霁重重拍了一把好友,彰顯着自己有些沒把握的内心,瞄準裴娘敬酒的路線,心情沉重地走了過去。
蔺青陽還沒來得及反駁,角落這桌就隻剩自己一個人了。
唉……蔺青陽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知道老蕭這回把握是真的不大。
再看吧,實在不行,他尋個法子,自己溜出南湘府去,他輕功好,到荊竹的時間比常人能快一倍不止,就是人生地不熟,找人的效率得打個大大的問号。
他兩眼盯着面前鍍了黃金的酒杯,愁思苦想。
突然,他捕捉到極微小的一聲:
“撲哧。”
蔺青陽瞳孔一縮,揮開桌上最近的餐盤,瓷盤落地粉碎,他飛速翻身而起,在半空中捏住一塊棱角鋒銳的碎瓷。
長樂坊大堂所有的燈一夕間全部熄滅,四周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啊——!”
“死人,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