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反應過來:“我師父還沒用早膳啊?”明明平日裡在辰時就擺膳,很準時的。
女子短暫默然,像是在組織着語言。蔺青陽早已習慣這位的寡言,跟在她身後踩着青磚一跳一跳地走,故意不踩着邊緣的線兒,渾然忘記了臨近的危機,像個自娛自樂的傻小子。
“王爺一直在等世子。”女子慢慢開口,“從辰時,等到現在。”
蔺青陽踩住一塊微瑕的磚,不跳了,他垂着腦袋,微軟蓬松的碎發擋住了眼睛,嘟囔道:“菜都冷了。”
他安靜地加快了腳步。
靴底不知踩着個什麼東西,蔺青陽回頭看了一眼,是朵蔫得看不出本來顔色的花。他微微醒過神來,意識到眼前是師父親自侍弄的花圃,穿過這片小花園就是蘅蕪苑,他就能看見師父了。
他有些挑剔,從花圃裡選了朵最不蔫的花兒,白白的,和師父頭發的顔色一樣。
蘅蕪苑清淨無聲,沒有侍從四下走動,南湘王從不喜人服侍,連最信任的兩位近侍也排斥在外。
哪怕,他是個不良于行,坐着輪椅的病秧子。
蔺青陽輕車熟路地往裡邊走,反倒女近侍在門外就停了步,一動不動地伫立着。
如今天下五分,人稱“四境一都”,永朝在幾十年前就失去了号令天下的能力,永帝守着自個都城堪比一境的地界,戰戰兢兢地旁觀各路英雄争鬥不休,将大永四境撕扯得四分五裂。
百姓在戰亂中痛苦不堪,直至二十年前,一位驚才絕豔之人橫空出世,以一人、一劍将南湘衆首領枭首示衆,再統合南湘的鄉民奇襲境内殘軍,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自此,南湘率先平定。而他從此不再興兵,坐鎮南湘府,修建府邸,自号:“南湘王”。
南湘王的出現吹響了時代的号角,爾後數年間,西川、北栖、東霖先後湧現傲才之士,各自一統全境,效仿南湘王,自立王侯。
時人稱之:“才貌雙絕南湘君,文武兼備濟善德,盤踞水鄉興方略,忠義存心守河山。”
滿世界裡,隻有南湘王養大的蔺青陽知道,師父不是沒有一統天下野望的忠義之士,也不是江郎才盡的守成王侯,師父有坐上永都那張龍椅的本事,但……人力有窮盡。
力所不能及。他在心口反複翻湧,肺腑叫嚣着疼痛的那一刻嚼碎了這句話,感到齒間發冷。
那個人失去了武力,失去了站立的能力,可他是那個南湘王,于是很快便察覺到熟悉的氣息:“還不進來?”
嗓音清冽,凍人心脾。
蔺青陽掀開外間擋風的棉布,一晃眼,就将傳說中“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的南湘君望進了心中。
雪色寡淡,染在這個人的長發上卻有着隐秘的绮麗,三千霜雪披散而下,掩不住清寒孤豔的眉眼,他的唇是冰的,眼是冷的,色澤淺淡的瞳仁望着人時,内裡像是盛了一片空茫茫的雪原。
他好冷,靠近就要把人凍傷。
可是蔺青陽從來不怕,他知道師父不冷,摸他腦袋的手是柔軟暖和的,教他習劍的臉是恨鐵不成鋼的,學堂上罵他的唇是刀鋒劍影的,還有頭發絲兒,老縱容他拿去玩的雪白長發也是可可愛愛的。
世上怎麼可能會有比師父更好的人呢?他在心裡捧着臉,傻笑出聲。
“本王等不孝子等得幾盡暈厥。”世上最好的人輕擡眼睑,“你卻在傻笑?”
“!”蔺青陽發覺自己一不小心真笑出來了,連忙收斂。他觑了眼席上的菜,有桂花奶糕、紅豆薏米粥、一碗撇去油星的熱魚羹,并一盤切細了的黃瓜絲。
全是他愛吃的,魚羹尚且往外冒着熱氣兒。
南湘王蔺衡止鮮少動怒,世子爺純屬自己吓自己;他既說過蔺青陽一句,就不會再提,見蔺青陽老盯着魚羹不放,平淡道:“本想等你回府再熱菜,這是熱好的第一道。”
蔺青陽膝窩子一抖,險些給師父跪下,他腦子裡來來回回都是一句話在響:我真該死啊!
“你挂着梅樹蕩秋千時,它一直擱在竈火上。”蔺衡止手指輕叩扶手,去喚守在門外的近侍,他實在生得太好,總叫人忽視他坐着的輪椅:“——衛绫。”
蔺青陽頭腦一熱,耳朵嗡嗡,回過神來已經被身體本能驅使,整個人挂在蔺衡止的身上。
“師父!”他感覺自己熱得瘋狂冒煙兒,純粹是羞恥,少年郎順遂十七載的人生中唯一過不去的那關,就是他薄如紙糊的臉面。他又心虛又委屈,嗓門就格外的大:“你怎麼能叫衛绫姐監視我!”
衛绫矮身一進來,就瞧見少年整個人都粘在主子身上,為了縮在主子肩窩裡無所不用其極,将身體團成一顆巨大的蝦米。這畫面實在辣眼,她默默挪開眼睛,盡職盡責地去熱菜。
蔺衡止推了推少年在自己耳畔亂蹭的腦袋,在自己不經意間,露出了一個短暫的微笑,幾縷被蹭亂的發絲黏在側臉,像是畫裡的仙君活了。
“下回早膳再不見人,我就叫衛绫去街上喊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