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緩緩靜了下來，像是洶湧波濤歸于寂靜。

主祭原本一直帶在嘴角的和藹笑容緩緩拉平，盯着懷恩的瑩藍義眼顯出質地冰冷。

“抱歉，我沒有聽清，你是說，”主祭一字一句道，“我們虐待根本不算人的仿生人？”

“……”懷恩沒有回答，他自己都沒想過會說出這樣的話，于是偏頭躲過主祭叫人頭皮發麻的目光。

窒息般的安靜裡，不知為何，懷恩忽然想起幾天前在仁清街突發的學宮火拼。

槍林彈雨裡，化着煙熏妝的女孩無視從她臉側擦過去的流矢子彈，直勾勾盯着瘋狂狂奔掃射的兩個仿生人，對着她的夥伴無意識喃喃“靈力仿生”，眼睛亮得吓人。

當時他不明白靈力仿生是什麼意思，卻聽那女孩說兩個仿生人可能有意識，等他再看過去，兩個逃跑的仿生人已經死在了女孩槍下，死前最後一刻，他跟其中一個仿生人對上視線。

那個仿生人紅着眼，像是在說“求你救我”。

還有野火幫的行動，樓半仙要求野火幫幫主放過手下所有仿生人……還要嘗試放歸社會。

仿生人，真的不是人嗎？

凡人一直仰頭，痛斥仙人高傲不肯垂首。

那他們低頭看過自己親手創造出的衆生嗎？

懷恩忽然覺得可笑。

“主祭，研究資金，”懷恩沒有再問其他問題，隻選擇了相對來說好回答的那個，柔和道：“可否告知來源？”

“……當然，由地下城二層的商會墊付多數，再由凡人教募捐。”主祭也跟着柔和了語氣。

騙人。

地下二層的錢哪裡夠，地下城的人自己活着都夠艱辛，哪裡還有閑錢。

就算有，把地下城幾層民脂民膏刮空，又夠做多少靈力仿生？

“……”

懷恩擡眼看向正中青色玉石，其上光澤瑰麗，色彩無暇，紋理間仿佛有一種能将人吸進去的魔力。

他又低眸，看向祭壇下無數怔怔盯着青玉的信徒們，凡人們面容各異，神色卻都憤懑惘然，青綠的光落在他們瞳眸之中，像一層鬼火。

諷刺的自由理念，空洞的口号，不明的錢路，莫名的技術，還以為是個什麼好地方。

明明錯漏百出。

為什麼沒人看出來呢？

懷恩想，明明是個錯漏百出的計劃啊……

“……主祭。”懷恩感覺自己手在發抖，他從地上緩緩撐起身，站直了身子與那雙冰冷的義眼對視。

少年手放在自己腰間，咧開自己這輩子最潇灑的笑，走到主祭跟前，哭一般問：“半仙呢？”

主祭眼神瞬間冰冷。

“靈根交易，計劃斂财，地下層凡人哪有這本事……”懷恩沒有半分退卻：“那群半仙在哪裡嘲笑我們？”

“嘭”的一聲槍響！

一道疾馳而來的子彈貫穿懷恩心髒！

滾燙的血液噴灑出來，濺紅了主祭純白的衣裳，主祭冷着一張臉，看着懷恩在他面前倒下。

青綠玉石散出瑩潤的光，底下無數信徒沒有一個人騷動，無數雙渾濁的眼睛，靜靜看着一個凡人少年死去。

“自不量力。”

主祭閉眼涼薄道。

然而下一刻！異變突生！

隻見時光如同倒退磁帶般，眼前場景随着耳邊滋啦啦的聲音迅速倒回，主祭瞪大眼睛，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見飛濺的血液迅速順着原路回到懷恩身體，心髒被洞穿的窟窿口迅速消失，緊接着是子彈後退——時間回溯到了他擊殺懷恩的那一刻！

“怎麼——”

話音未盡，重新站起來的少年猛地從腰間抽出槍！

嘭！

硝煙彌散在槍口，懷恩劇烈喘着氣，他手腕晃動着，跟目眦欲裂的主祭四目相對。

一個貫穿的血洞，從他喉嚨的正中心射過。

主祭猛地倒了下去，在祭壇上砸出重重的響聲，他還沒完全死，難以置信地撲騰着求救，懷恩忍住害怕的淚水，又對着他太陽穴補了一槍。

兩槍過後，懷恩整個人都癱倒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卻沒有整理的時間。

因為身後傳來騷動，懷恩轉頭，見無數信徒木着眼神，如同行屍走肉朝他抓來。

何其悲哀的凡人啊。

懷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何其悲哀的凡人！

無數雙手掩蓋了他的視線，懷恩死死抓着心口嗚咽。

而嗚咽之外，無人悲憫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