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即柔和,溫順。這是元景帝對她的期許。
元景帝想起了與謝輕盈的初見。那時西南苗亂被平息,原苗人土司進京求和,先帝沒有明确表态,借機讓其于宴席上獻藝,意在折辱。那土司欣然受之,放聲歌唱,興之所至,踏歌而舞,邀請席上衆人加入。
一衆閨閣隻是掩着臉笑,沒有哪個真的敢起身。然而在鼓點走到最激烈的時候,他聽到了清脆的鈴铛響動的聲音,他看到篝火旁多了一個少女。很多年過後,元景帝依然記得,戴着銀钏的少女在旋着舞步經過時對他的笑,明媚又熱烈。她腳上綁着的紅鈴铛和臂上的銀镯碰撞聲重合在一起,空靈又神秘,讓他覺得頭暈目眩,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她是身後篝火生出來的魅。
後來的一切都很順理成章,苗人殘軍被全部清剿,送苗衣給謝輕盈的土司家眷被砍了頭,隻有那個獻舞的土司沒死,他被掖入教坊司,成了一名樂伎,沒日沒夜地在宴席上又唱又跳,活成了一個瘋子。而跳舞的少女嫁到了王府。她美得不可方物,性情狡黠又可愛,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他繼承了建康帝的皇位,卻沒能繼承他父親的狠辣與決絕,也正因此,他才會被選為下一任的天子。從知道她姓謝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會辜負她的心意。她今日這幅樣子,是自己逼出來的。
大殿哀哀的哭聲斷斷續續,不知道是不是風聲漸大,元景帝漸漸也聽不真切了。手邊的碧螺春條索纖細的葉芽舒展開來,在淺綠色的茶水裡上上下下浮着,元景帝嘗到了淡茶的茶葉子,澀得舌尖好似有一股泥,纏着舌面,咽不下去吐不出來,來來回回,澀結在舌面與齒縫上。
劉公公輕聲道:“皇上,陸太傅求見。”
元景帝一手支在紅漆镂空龍首扶手上,慢慢按揉着眉心,隻揮了揮手。劉公公會意,又靜靜退了出去。
某個瞬間,元景帝聽到趙岚低低叫了幾聲母妃,而後又響起一陣焦急雜亂的腳步聲,一切又慢慢歸于平靜。元景帝負着手,望着白皚皚的雪将那棵柏樹的樹冠往下壓,像一塊綠翡翠被遺棄在雪被裡,沒有生氣,也沒有溫度。
一道高亢的男聲打破了沉默。
“陸聰求見陛下!”伴随聲音落下的,還有重重的磕頭聲。陸聰對元景帝有知遇之恩,元景帝對這位恩師敬重有加,也知道陸聰一直是謝家想要拉攏的對象。元景帝望着即使跪着依然蕭蕭肅肅的陸聰,面沉如水,心中猜疑漸起,“叫他進來。”
陸聰帶着一身寒氣走進大殿,他跪在大殿上,鬓發上的雪渣子簌簌往下落。
元景帝坐在上首,睨視着他,不發一語。
雖身處暖室,陸聰還是感覺到寒意貼着衣裳布料滲入骨縫,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敬畏。這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學生,他最得意的弟子。陸聰将畢生的謀略傾囊相授,教他謀略,讓他學會僞裝,叫他學會權衡制約之術,等謝家發現這位平庸皇子并不像他們想得那樣好控制時,已經晚了。
陸聰忽然覺得很欣慰。
“太傅也想為周家求情?”
陸聰默了一瞬,慢慢擡起頭來,“臣以為,周家的案子不宜立即結案。”
“為何?”
“臣隻是覺得,太巧了。周遊甫一落案,彈劾周連的奏折就被遞了上來,連同罪證、證人,事無巨細被齊整送到大理寺,周連倉促的畫押,整個案子毫無懸念的塵埃落定,整件事情就好像被按部就班完成了一樣。”
順利得讓人覺得詭異。
唯一的變數就是趙岚。如果不是他,皇帝的敕令已經頒發了。
“這次查出的銀錢數額達到驚人的二十萬兩!要知道,即使是最為富饒的浙州,每年上繳的稅銀總額也僅僅是五十萬。且不說周連貪污這樣的巨款是怎麼瞞得過頭上的篩查的,如果真是周連縱容手下和親屬斂财,涉案人員與關系網在這麼短的時間内真的摘除幹淨了嗎?”
“淋尖踢斛、折色火耗是前朝遺留的惡習,百姓深受其害,若是處置不當恐怕後患無窮。再者,新元将至,何不等到官府開印之事,再徐徐圖之?”
元景帝此前因為周遊一案牽涉趙簡,心生不快,對周家的印象本就不好,聽說周連在他眼皮子底下膽大包天地貪下巨款,他早就被氣昏了頭。如今被陸聰這一說,他方才發現這案子處處透着不對勁。周連的案子聊聊幾日便被查了清楚,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如果是趙岚的手筆,為何他要來求情?如果不是趙岚,又會是誰?
“禦馬監的地位不言而喻,太傅可曾想過,若是有人想在其中動手腳,這皇城的安危置于何地?”
“晉王殿下未就藩時,周連叔侄曾為其效命,晉王殿下重情義,這才出言請求寬恕......百姓若是得知此事,也隻會稱頌陛下教導有方,陛下又何必如此傷了父子和氣?”陸聰特意指出趙岚與周家交好是未就藩前的事,又将一頂高帽子戴在了元景帝頭上。
元景帝暗自揣測着陸聰此行的用意,眼色晦暗不明,想道:他究竟是以什麼立場在為周家說話?但他最終還是沒忍住朝殿外倔強的背影看了一眼:“沒有人逼他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