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熱浪兜頭籠下,姜滿匆匆後退,腳下卻再次踩空。
“小滿,小滿。”
熟悉的聲音萦繞耳畔,姜滿下意識回首。
夕照如火,她望見立在城樓下的那個影子。
“洛甯。”
她輕聲喚,身體也一瞬變得好輕,與天際的殘陽一同跌墜下去,輕飄飄落進他懷裡。
“小滿。”
将暗的天色裡,洛長安的聲音含混着玉石碎裂的清脆聲,清晰落在耳畔。
長命鎖碎了,沒編完的紅線還勾纏在她的手腕指尖,姜滿卻沒有力氣再拾起。
她終于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她想擡手去撫一撫他的眉眼,卻隻觸到他微涼的指尖。
鮮血染上洛長安的衣袖,流經他的衣擺,一滴滴墜下,彙聚成源源不斷的溪流,他的眼卻死寂,空曠,像是幹涸的湖泊。
原來那時候,洛長安是這樣望着她的。
姜滿端詳着他的眉眼,許久,直到她的耳畔變作一片死寂,隻能望見他淡白的唇瓣開合。
他依舊在喚她的名字。
周身落下一聲轟然,是燕京城的城門打開了。
兵戈漸起,大軍入城。
殘陽落盡,驟雨忽至,凄厲的風雨裡,姜滿望見洛長安跪在雨中拾起一片片碎玉,也望見他手持長劍,劍刃是淌不盡的鮮血與落雨。
史書在冊,永泰十四年,五皇子洛璟與南越勾結以圖謀皇位,南安王洛甯幾經構陷,終破層層阻撓,自北地攜大軍歸來,昭五皇子的罪證于天下,誅反賊,順天命。
燕京城連綿了半月有餘的雨終于停歇,太白晝見,高懸中天。
三日後,聖上宣召退位,傳位于洛甯。
臣民高呼萬歲的聲音響徹樓閣殿宇,青年在一片呼喊聲中走下禦辇。
素白的衣擺掠動,衆臣皆驚。
年輕的帝王未着龍袍,反而穿着一身不加點綴的素白孝服,旋來繞去的風吹動他的鬓發微蕩,他緩緩登上禦階,衣袍在風裡翻飛着,天光大亮,他素淡的白衣上落滿霞光。
姜滿伏在城牆上望着他,眼尾微跳。
恢弘的禦階上,洛長安受玺加冕,他将一尊漆黑的牌位放在身側,也将那枚碎出無數裂痕的長命鎖攥在心口。
他的目光掠過一片低垂的頭顱,望向天邊,那雙眼空蕩,蒼涼,燒盡天光也再難照亮。
姜滿覺得荒謬。
這個夢簡直荒謬至極。
如果現實真如這場夢境,那洛長安一定是瘋了。
還瘋的不輕。
鬧劇散場,入夜後的皇城萬籁俱寂。
禦書房裡不見洛長安的身影,西清園的矮榻上反倒坐着個人。
姜滿其實不太願見到西清園。
那裡有太多因她而起的罪孽,流過太多血,枉死了太多冤魂。
正殿的窗開着,長案上放着盞已涼透的茶水,案前的青年卻恍若不覺,信手捧了涼茶喝下,繼續埋頭書案,批閱朝臣呈上的折子。
姜滿借微明的燭火看清洛長安緊鎖着的眉頭。
她看着他孤零零地坐在案前,連日不休的辛勞下,他的青絲早早染了霜雪,連雙肩都瘦削成薄薄一片。
形銷骨立,孤影伶仃。
可攤開的卷宗在側,他不過登基三年,他的年歲……也分明才隻二十有三。
西光已謝,東旭又涼,晨昏更疊的風與水汽浸透洛長安的衣襟衣袖,他伏案至深夜再至天明,案前的燭火都燒盡,他卻始終不曾起身歇息,偶爾放下朱筆,又轉而翻起記載舊案的陳年卷宗,偶有停歇,也隻捧着那枚再拼不完整的長命鎖,對着它發怔。
燭火的光亮星點迸濺入他的眼中,轉瞬又熄滅,他的眼裡仍下着那場淋漓的雨,天崩地坼,風雨飄搖,好似要延綿到地老天荒。
姜滿望着他空洞洞的眼,心尖忽而抽疼。
曆經了在西清園與刑牢的一切,她也終究沒能練就一副冷硬心腸。
她屈膝跪坐在他身畔,輕撫過他手中的長命鎖,也輕撫他的眉端。
她喚他:“洛甯。”
“洛甯,洛甯。”
洛長安倏然擡眼。
姜滿望着他空茫的雙眼便知,洛長安看不到她。
可她卻聽到他喚:“小滿。”
他喚着她的名,好輕,像是一聲說給風聽的呢喃。
“小滿,小滿。”
“你等一等我,再等一等我,好不好?”
“我很快就來,很快,不會太久了……”
淚水盈眶,姜滿的視線一瞬模糊。
溫熱自頰側滑落,姜滿睜開眼。
眼前是落下的紗帳,重疊掩映,照入的日光變得柔和。
姜滿撐着手臂坐起,撥開簾帳。
床畔的小桌上放着碗清水,窗外有人影晃動。
姜滿顧不得分辨身在何處,鞋履也沒穿便下了床,幾步走到門畔。
胸腔震蕩,一顆心好似要跳出來,她的腦中别無他想,隻知道此時此刻,她很想見一見洛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