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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午夜,道路兩旁的樹林随風狂舞,沙沙作響。
行至半山腰時,顔予停下腳步,轉身回看蜿蜒向下的山路。
當年那個強忍着恐懼跌撞奔跑的少年已然長大,如今縱是獨自栖身于陰森可怖的晦暗裡,亦堪從容地閑庭信步。
燒掉舊屋那晚,顔予一鼓作氣地跑到頌卿酒莊,告知岑伯自己偶遇了山頂人家失火。
岑伯走到後院的葡萄園中,看了看山上冒出的火光和濃煙,又瞧了瞧顔予燒焦的褲腳,沒有多言,立刻報了火警。
因為報警及時,除了燒毀的房屋,并無其他損失。
顔家負責處理後續的人,當着媒體的面聲稱火災是舊屋年久失修,電路老化造成的。幸而,多年來老房子裡一直無人居住,因此并無傷亡。
顔予聽着葡萄園裡的工人們交頭接耳地議論,事不關己地咬了口桃子。
晚些時候,岑伯找到他,問他願不願意拜師,正式開始學習釀酒。
顔予毫不猶豫地點頭,就此搬入了頌卿酒莊的主樓二層,一住十年。
直到師父患病離世,得了懷頌卿的那句臨别贈言後,他才重又回歸踽踽獨行的日子。
終究,是颠撲不破的命運吧。
離開甯市的那天,顔予第一次打從心底認同了爺爺顔擎堯的話。他這樣一個親緣決斷、命兇克根的人,自該是形單影隻,孤獨終老的。
顔予一路爬至山頂,心中猜想那棟兒時舊屋大約已成斷壁殘垣或荒蕪廢墟,亦或者早就換主重建,面目全非。
卻唯獨沒有料到,記憶裡的二層小樓竟似浴火重生般,煥然一新。
竹編栅欄圈圍起來的小院内,種滿許多不知名的花草。涼亭下擺着桌椅,角落的水池中甚至還有幾尾紅白錦鯉。
屋内沒有亮燈,畢竟夜半三更的,應是睡下了。
顔予愣在原地,細細打量,一寸也不願放過,大有要站成一尊雕像的意思。
差不多一刻鐘後,道路盡頭響起引擎聲時,他才如夢初醒。
懷頌卿被人從救護車上推下來,一眼便瞧見了立在自家院門口的顔予。
他轉頭同身後的護工耳語兩句,對方徑直返回車上,而後司機發動引擎,迅速駛離。
懷頌卿操控輪椅,來到顔予跟前,掃視了一下他的穿着打扮:“這是在……夜爬?”
顔予沒敢應聲,生怕又是大夢一場。
懷頌卿于是接着說:“白天不是忙着接待客戶嘛?這大半夜的怎麼還有精力夜爬,是做噩夢了?還是失眠?”
倘若真是夢中人,也未免太過有理有據了些,顔予下意識答道:“做噩夢了。”
“嗯。”懷頌卿點點頭,從輪椅扶手下方的儲物袋中掏出一顆魚子醬黑巧遞過去,“既然來了,就進屋坐坐吧。”
顔予僵硬地伸出手,接過巧克力。緊接着,他像個被拐賣事件中的反面典型似的,問也不問就跟随懷頌卿回了家。
兩人進到屋内,客廳的裝修風格與顔予的酒莊宿舍如出一轍,皆是柔和的奶油極簡風。
懷頌卿徑直去到餐廳島台處,倒了兩杯水,然後招呼仍停在玄關的顔予到沙發上坐。
顔予一令一動,看着眼前人喝完了杯中的水,腦子才總算醒轉幾分:“不是說要下月初回嗎?怎麼提前了?檢查都還順利嗎?”
懷頌卿瞧了瞧他臉上的那道淺淡疤痕,笑着回答道:“都挺順利的,所以提前回了。而且,我聽阚澤說,有客戶來頌卿參觀選酒,那我這個挂名莊主還是露個面比較好吧?”
顔予搖搖頭:“沒必要,不是說全權交給我嘛,你隻管休息就好。”
懷頌卿卻堅持:“多少還是要了解一下的,不然等明年顔先生走了,我總不能還是個一竅不通的外行吧?”
顔予抿唇靜默片刻:“也對,那懷莊主明天方便的話,可以一起去和客戶簽合同。我這……就先回酒莊了。”
“時間太晚了,要不就先在這兒住下吧,明早一道回。”
“不了,這不太方便吧……”顔予話音剛落,屋外突然驚雷乍起。
懷頌卿側眸瞥了眼窗外,明知故問:“顔先生有帶傘嗎?”
見顔予搖頭,他接着補充道:“我這裡也沒傘。為了不重演暈倒慘劇,顔先生就委屈一宿吧。别耽誤了明天的會議,你說呢?”
問是問了,但不等顔予開口回答,懷頌卿已經調轉輪椅往廚房去了:“有點餓,一起吃碗面吧。”
顔予盯着懷頌卿的背影,感覺自己今夜這連環夢是徹底醒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