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确實比記憶裡瘦削不少,但遠沒有各路小道消息中描述的那般落魄不堪。
傳聞中重傷殘疾的豪門棄子,即便此刻坐在輪椅上,也仍舊是肩背挺拔,姿态端方,面色淡然無波,絲毫未見一星半點的窘态。
懷頌卿将雙臂輕搭在輪椅扶手上,仰頭直視着樹下不知何時偷偷闖入的不速之客,語氣真誠地發問:“這位先生是?”
顔予猛地從怔愣中清醒過來,差點忘了對方因為數月前發生的一場車禍導緻記憶受損,早就不記得他是哪位了。
想到這,顔予莫名松了口氣,并開始理直氣壯地胡言亂語:“您好,我是來參加面試的釀酒師。”
話音剛落,方才還明亮非常的皎月倏地鑽入雲後,不知是想好心替他遮掩已然夜半三更的事實,還是因這離譜說辭頓感羞怯。
懷頌卿聽後卻并未表現出詫異,反而似有些縱容地笑了。
不明顯,但顔予看得出。
記得從前,年少的顔予因為背不出釀酒和種植知識被師父岑伯滿院追打時,經常會大着膽子闖入懷頌卿的書房,躲到他身後求援。
而每每這時,便會瞧見對方露出這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懷頌卿五官很立體,眉弓起伏明顯,颞線轉折明确,屬于易産生距離感的成熟型長相。但他右上唇微微凸起,笑起來會顯得有一點點不平衡的歪。
稱不上缺陷,反倒因此使得他那張慣常沒什麼表情的嚴肅臉意外生動。
于是,明明記性很好的少年,總會忍不住在師父考背時故意錯上幾條。
顔予好不容易集中起來的精神,被懷頌卿這一笑攪得又不受控制地渙散了些許。
始作俑者卻恍然未覺,語帶調侃地配合着對話:“面試官們此刻多半正在做夢,還請等天亮以後再來吧。”
顔予曾一度将懷頌卿對他的縱容視作某種特别對待,可如今想來,越是這般輕而易舉的寬宥會不會越昭示着他的無關緊要。
因為不在意,所以沒關系。
懷頌卿沒有強求他的回應,徑直調轉輪椅離去,沒走出多遠,又回過頭:“這幾棵桃樹據說是新品種,果子以清甜多汁聞名。如果這位先生順利通過面試,等今夏結果的時候,可以來摘幾顆嘗嘗。”
*
顔予又獨自呆立了片刻,才驅車離開酒莊,前往事先預訂好的民宿辦理入住。
準備洗澡前,他打開随身攜帶的大号行李箱。除了必需的洗漱用品和用來替換的兩三套衣物外,其餘絕大部分空間被兩隻定制皮箱占滿。
顔予先打開左側的雙支紅酒箱,确認裡面的酒品無損後,便徑直拎起了另一側的酒具箱。
緊接着,他把途中在高速服務區購買的十幾瓶酒依次拿出,擺放到桌面上。
酒具有限,酒款太多,時間緊且任務重。
顔予僅挑選了兩款陳釀幹紅倒入迷你醒酒器,剩下的則選擇瓶醒或杯醒。
處理妥當後,他走進浴室,站到洗手台前,看向鏡中人。
直至這一刻,顔予才終于意識到,頂着風沙趕了一天路的自己,是以怎樣糟糕的形象面對的懷頌卿。
懷頌卿……
大約是從十幾歲起,他就堅持這樣直呼其名。岑伯屢教,他不改。
仿佛憑此就能和那個人真的并肩站在一處,置身同個世界,癡妄便不再是癡妄。
顔予懊惱地抓了抓本就有些淩亂的頭發,轉身擰開淋浴花灑。
水流兜頭而下,滑過皮膚,連帶着将心中郁結不散的煩悶也沖淡幾分。
等洗漱完,酒正好都醒得差不多了。
顔予捧着記事本,蜷縮在扶手椅裡,開始逐一品嘗。
他詳細記錄下每款酒的色澤、氣味、酸度和結構等等,并重點分析了頌卿酒莊的酒與其他熱銷酒款之間的優劣勢。
品評結束,他又忙把分析結果和應對之策彙總,補充進了先前在飛機上為頌卿酒莊拟定的改造計劃裡。
敲下最後一個字符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
顔予擡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拿起電話定下四個小時後的鬧鐘,随即迅速起身鑽進被窩。
許是因為體力和腦力悉數耗盡,縱是時差和頭痛強強聯手,也絲毫沒有延緩他昏睡過去的速度。
朝陽步步攀升,細碎的光線透過窗簾縫隙溜入屋内。光影變換間,鬧鐘很快響至第三次。
顔予終于皺着眉頭,睜開了沉重的眼皮。明明睡了幾個小時,卻感覺腦袋比睡前更加悶痛,嗓子也有點幹疼,很不祥的感冒征兆。
好在,頌卿酒莊的招聘人員及時發來短信,通知面試延後至下午進行。
顔予當機立斷,決定睡個回籠覺看能不能将感冒的苗頭扼殺在美夢裡。
可惜,收效甚微。
臨近正午時分,他心有不甘地爬出了被窩。
簡單洗漱過後,顔予難得認真地吹了個頭發,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然後他換上由民宿管家幫忙熨燙好的絲絨西裝,搭配同色系高領針織衫。幽暗的藏藍色中和了一部分輕盈的少年氣,令他看起來較平時沉穩莊重許多。
想着民宿離酒莊并不遠,走一走或許還能醒神,顔予便沒有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