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是容家的嫡公子,是昭文二十六年的狀元,無所不有。他看見了寒門在世家欺壓下無處容身的處境,心中不平,自以為是敢為天下先,就敢在昭文帝面前獻策,說要徹底解開世家對皇權的束縛。
卻看不見父母落在他身後憂慮的眼光。
世家是誰呢?金陵容氏首當其沖。
他帶着季懷仁北上至今,走在與故家背道而馳的路上,早已積重難返。
容周行在這個夜裡,在思念朱老将軍的時候,忽然想見自己。
如果有一天他溘然長逝,在他身死後,旁人會如何評價他呢?提起他,是連中三元的世家公子?家族的叛徒?忍辱負重的蟄伏者?還是匡扶朝綱的社稷之臣呢?
他帶着一身無人可說,即使張口卻也說不清不道不明的凄楚,撞進了江秋望向他的眼睛裡。
江秋窩在角落在椅子上,脖子和臉都有點泛紅,隻露出一雙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看得目不轉睛。
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
容周行滿腔關于命運的悲涼撞進江秋的清澈的目光裡,江秋沖着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啊?”
真是小孩子,什麼也不懂。
容周行歎了口氣站起來,準備把這個半醉半醒的家夥領到隔壁去睡覺。
“啊什麼啊,喝醉了還在我這兒賴着,等着我請你吃飯嗎,站起來,我扶你還是你自己走?”
他捏起江秋的後領口。
江秋在容周行有進一步的動作之前,蹭得一聲站起來,把容周行的腳步吓得打了個突。下一刻皂角香充斥了他的鼻腔,江秋借醉裝瘋,直接把容周行抱了個滿懷。
容周行就着這個抱在一起的姿勢原地愣了兩秒,終于為空氣裡奇怪的氛圍終于定了性——這不像是兄弟間彼此鼓勵時坦蕩的擁抱,這是暧昧。
江秋沒有使勁,軟綿綿地環着容周行的脖子,袖口擦過容周行頸側敏感的皮膚,醉意上來,帶起一片薄紅。
容周行的指尖已經抵在了江秋的胸口,他原本以為會堅決非常地立即把江秋推開,先等到讓人迷亂的夜色退去,找一個天光清明的白天,再好好與江秋聊一聊他對自己這點走岔的依戀。
隻是今日朱老将軍的葬禮太哀傷,念及過往他的心潮太起伏。滿腔苦悶無人可說,江秋聽不懂,一無所知地抱了他滿懷,竟也讓他感到一絲安慰。
容周行歎了口氣,指尖沒有用力,就着這個半推半就的姿勢,接受了江秋的擁抱。
容周行的缱绻是僅有的,留給了江秋,他們在深夜裡依偎取暖。
容周行在黑暗裡問:“你還是清醒的嗎?”
江秋不響。
過去不知道多久,江秋忽然說:“你不要傷心。”
江秋很輕地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句話一出來,就等同于和容周行坦白了心意。
他不是沒想過把這場借醉裝瘋一演到底,更何況他從一開始有膽量撲倒容周行身上,那杯酒本來就功不可沒。
他燒掉了自己的手書,封存了自己一腔稚拙的心意。他原本已經想好,他會跟在容周行的身邊,按照他的心意修剪自己長成的樣子,最後成為季懷仁的賢臣良佐,正如他容周行之于昭文帝。
他隻是在抱住容周行之後,進了酒精的腦子混混沌沌地忽然意識到,今夜的容周行好像有點傷心。
他在金陵的大街上分不清東南西北,除了容周行,壓根不知道金陵四大家族都是什麼玩意,更别提什麼皇權和世家的博弈。
在那個瞬間,他隻是覺得容周行有點傷心,于是他不願意再裝瘋賣傻,他隻是想告訴容周行。
“我不知道我認識你之前,在你波瀾壯闊的前二十年歲月中,有多少我還不知道的親人或敵人,苦楚或歡欣。”
“無論如何,此時此刻,我希望你不要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