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容周行說,“你在的前鋒小隊裡編入了三名天問,他們收到的唯一任務就是保護你的性命。我剛剛上來前确認過,他們三位都已經不在了。我無從核對你在說誰。”
季懷仁猛地擡頭,眼眶赤紅地盯着容周行。
容周行不像蕭芰荷,他一旦涉及正事,永遠不會心軟:“三殿下,他們的三條性命買的是你一個教訓——你聽好了。”
“戰場也好,金陵也罷,沒有那麼多人和你演你好我好大家好,利益之争,從來都沒有兩全其美的共赢法則。你不死,就會有别人替你死。”
容周行走了,臨走時,季懷仁看見他的眼睛。容周行的眼睛很平靜,像那些見慣了生死的老兵,已經練就了銅皮鐵骨,已經學會了告别。
從前江秋說,他覺得容周行不可企及,那時候季懷仁還反駁他,說容周行不就住在他們隔壁嗎。
如今他才知道江秋不可企及的感受。
人要經曆多少苦難的搓磨,才會練就那樣平靜的目光呢?
他一個人站在城樓上,站久了,就原地坐下,久到天色暗沉了下來,他幾乎以為自己要與曆經風霜的石牆融為一體,身後響起腳步聲。
“季懷仁!”
是蕭芰荷。今天蕭芰荷沒叫過他三殿下。
蕭芰荷從中軍帳回來,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就又來找他。季懷仁掙動了一下,他的七竅玲珑心又開始蠢蠢欲動,想體貼地叫蕭芰荷回去休息,不用管他。
他長了長嘴,沒能發出聲音。
蕭芰荷不怎麼在意地在他身邊席地而坐,靠在城牆的岩石上,岩石的森冷驅散的一絲暑氣,蕭芰荷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入北境軍那一年,十六歲,那一年新兵營隻有我一個女的,但我就是把所有其他人都揍趴下了。我被宋卻提進巡防營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軍中這一輩的翹楚,戰争算什麼,我不會畏懼的。”
她說到自己過往的峥嵘戰績,好像還有點小得意,于是龇牙沖着容周行笑了一下。
“我在巡防營平平淡淡待了三個月,沒遇到過一次敵襲。我無聊得不行,就去找宋卻說我要去當探子,要進天問。宋卻不同意,他壓着我的提請我也沒辦法,于是我就開始混,跟那群老兵油子一起,值班的時候打牙牌喝酒……反正什麼都來。”
蕭芰荷垂下眼,她的浮在身外張揚氣收斂起來之後,就露出堅韌的芯來。
“然後就出事了,燕人一次有組織的大規模襲擊,瞭望塔的人喝了酒暈了,我們發現敵襲的時候對方已經到城下了。”
“之後我們就一起去向宋卻請罪。宋卻……你也知道,他再生氣也不會罵人的,他那天就溫溫吞吞地問我們:‘諸位,你們入北境軍,所求是什麼呢?’我答不上來,我本來就是想氣我爹,想證明誰說女子不如男罷了。”
“後來我被調到了瞭望塔,瞭望塔和戰場上千軍中斬魁首不一樣,在瞭望塔我的工作就是瞪着眼睛看。我幹了兩年,沒有誤判或遲報任何一次敵襲。我還用這兩年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入北境軍是想氣我爹,也是想繼承元翡丞相的一點血脈,證明女子不比男兒差。但還有更重要的,無論我在新兵營、在巡防營、在瞭望塔,還是我今日領兵千裡奔襲,我求的都是保家衛國,無人能犯我大梁北境。”
她說起這些铿锵的話,語氣卻是溫和平靜的。
“我們都會犯錯,但隻要不忘記自己為什麼出發,我們就總還有彌補的機會。”
良久,季懷仁伸出手,和她碰拳,輕聲說:“保家衛國,無人能犯我大梁北境。”
大梁首戰告捷之後,居庸關落下了一場小雨,雨滴落在故去的人的身體上,好像在告慰他們盤桓的靈魂。
而懵懵懂懂的少年人掙紮着走出這場戰争的陰影,開始學會在記憶苦痛的同時,與苦痛和解。
他們既要長大成人,又不能忘記自己因為什麼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