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小孩,是長不大也不願意讓他長大的小孩,遇不平敢反抗,遭不公甩臉色。因為這樣的壞脾氣失去了很多本應馬上得到的好機會,一路跌跌撞撞被驅趕到懸崖的邊緣,再向前走半步腳底的碎石屑就于萬丈高空墜落。
這些災難何其不是因為自己的縱容所造成的,可他還是想撿起散落的磚頭,繼續搭建隔絕一切煩惱的烏托城邦。
“我三十了,還小孩,我媽都要笑你。”
姜舒不止一次想要喊停盛佘的告白,他們并沒有待在一個安全的區域,雖然這處角落避開了攝像頭,但是很難保證不會有人走到這裡抽一支煙,接聽一次電話。
他哭笑不得想要糾正這句稍顯青春傷痛文學風的形容,卻被表白的人擁抱的更加結實緊密。
“比我小,就是小孩兒。我愛你,我愛你……”
可惜盛佘不願意給他這個機會,從前嫌棄拿棍子打不出來一句整話的男人表露情意的時候說得瑣碎複雜,吻在他發頂的動作輕柔又帶着乞求的讨好,三行兩句裡就要摻上一聲我愛你以證從一而終的心意。
仿佛這三個字是鑒僞商标。
捋不清這段話的濃情蜜意,就要趕赴下段的永不分離。
交叉擁抱的力度太大,手臂痛得發麻,連腦神經都在戰栗。
呼吸是斷斷續續的,隻能在盛佘平複心情的瞬間呼氣吸氣,如此拼湊出來的喘息時間決不允許他出聲作答、提問。
于是他索性放棄想要藏起來的打算,垂眼觀察可視區域下的一切事物。
先是近在咫尺的浮毛,落在熨貼平整的西裝布料上。
再是牆角貼的壁磚,光滑明亮,能夠清晰的映出重疊的背影。
最後是腳底的瓷磚,因為頂部一盞明燈而閃亮着。
他很少有被人緊緊擁抱着的機會。他不想在媽媽面前露出認輸的姿态,不想在朋友面前提起擔憂煩惱。
除了盛佘,他不知道誰還能包容他的軟弱。
盛佘的愛告訴他,他無論再怎樣糟糕失敗,在愛他的人眼裡,他仍然擁有一顆珍珠的價值。
隻是如今這顆珍珠浸泡了有毒的污水,變的畸形難看,必須藏匿在堅硬的蚌殼裡才能自欺欺人的生存下去。
而盛佘即是他的外殼。隻有在盛佘身邊,他才能安心做一顆畸形的珍珠。
雖然畸形,但依舊是珍珠。
本來已經放棄這種矯情的想法了。
他也有過想要下定決心去習慣去認命,将錯就錯的潦草一生。收起曾經的幼稚無知,畏手畏腳地長大成人。
然而那個一直被他騎在頭上惡作劇的冤大頭竟然不肯借此離去,仍然敞開懷抱,對他說:歡迎繼續來我的領地撒野。
姜舒明明已經告别那個為非作歹、有持無恐、恃寵而驕的孩子王。
可是盛佘還是為他造了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烏托邦。
發生那些事情以後,姜舒成宿成宿地做噩夢。奇怪的是,在夢裡他從來沒有遇見過盛佘,沒有遇見過這個在現實中為他忙前忙後、不辭辛勞的男人。
也許是他潛意識認為,之後要走的路不會再有人陪伴,不會再有人一路相護。
從衆星捧月走到衆矢之的,隻是一瞬間的起承轉合。
姜舒又回到那間托起他人生的小房子,隻是這一次再也不會有人站在樓棟底下對他說,上學快要遲到了。
世界上不存在重來一次的月光寶盒,發生過的事情就算喊一萬遍般若波羅蜜也沒辦法覆水重收。
他不知道噩夢的盡頭站着誰,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魑魅魍魉糾纏着他走在這樣一條陰暗窒息的羊腸小道上。
不過他已經不在乎了,不在乎未來的顔色,未來的蜿蜒曲折。
可是盛佘竟然還是硬闖進來,捉住他的手對他一次又一次的許諾:我會讓你飛起來的。
「全世界七十億人,一定有人會為了另一個人而存在。
一定會有一顆心髒是能夠完美鑲嵌進另一個顆衰敗身體的。
那個人就是我。」
這個不被夢到就自己撕開噩夢闖進來的野蠻人跪在地上,兩隻手激動地發抖,不是冷,不是害怕。
他的眼睛裡或許沒有淚水,可是在姜舒的世界裡,雨從未停過。
他的的噩夢中有翻湧的鮮血,有化作銀針的大雨,有腥甜的傷口,有窒息的海水。
它們都想吞噬宿主淹沒宿主殺掉宿主。
每一次入睡後都像是經曆一場筋疲力盡的逃命。
能讓姜舒與夢境劃分界限的,除了萬琥花關切的目光,就隻剩下盛佘的名字。
因為姜舒知道,自己在夢裡是絕對不會再看到他們的。
姜舒唯獨料想不到的,是盛佘會一直等在夢外,撐着一把遮不了雨擋不住風的太陽傘,不肯離去。
他這樣的行為真的可以用一句帶有貶義色彩的詞語形容了。
傻大個,冤大頭。
這個冤大頭在上學那會,即使被姜舒惹到臉皮燙紅也不肯翻臉走人。
從來沒有因為姜舒的耍賴撒潑說上一句那我不管你了。
盛佘這種人徒有一副大冰塊的撲克臉,其實心軟的像果凍。
從來不會玩落井下石的一套。如果姜舒走路不長眼掉進坑裡,盛佘一定趴地上,扒住泥坑邊緣努力伸長手臂試圖把這個剛剛招惹過自己的好哥們拉上去。
如果姜舒勾不到他的手指,
他一定會二話不說就跳下來作伴,然後抱臂裝高冷,說:“你手勁真大,把我也拽下來了。”
人是一個單獨的個體,從來沒有為誰而活的枷鎖。
但是盛佘主動地低下了頭,欣然接受以姜舒的姓名打造的金箍。
“那個人就是我”
“我會讓你重新飛起來的。”
這些話盛佘總是翻來覆去的說,好像說多了上帝就會聽到似的。好像上帝聽到了就一定會實現似的。
姜舒覺得好笑,笑過之後又覺得感動。兜兜轉轉繞來繞去,站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隻有盛佘很少缺席,從十一年前站到十一年後。
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在他失去一切榮光之後,這個捏住他無名指行騎士禮的男人,姿勢好像更标準、更虔誠了。
多麼奇怪的男人,非要在他失去一切榮耀之後,才奉上發自肺腑的滾燙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