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沒有回答。
那雙美麗慈悲的鳳眸落在昭昭身上,息塵蹙眉,湊近。
像是在窺探些什麼......
昭昭不明所以,下一時刻,眉心被輕輕一點,金光大作——他的靈府被以一股強大而不可違逆的力量打開。
靈府的主人沒有自保能力,瑟瑟觑着外來的窺探者,在他身邊,纏繞着層疊的藤蔓,那是樹精的内丹。
從雪山回來後,昭昭還沒有來得及歸還樹精的内丹。而息塵在第一時間就嗅到了昭昭身上那股幹澀的草木氣息,而在息塵強迫打開昭昭靈府的一瞬,藤蔓更緊地纏繞在了昭昭身上,宣誓自己的主權。
佛子笑了,色若春花,萬物在他面前黯淡失色。
昭昭看呆了。他頭一次看見息塵這樣笑。
對方永遠都是無悲無喜,得智即空的模樣,從未對他如此展顔。
息塵收回手,昭昭手肘撐地,還維持着伏在他面前的姿勢。他眼睛澄澈,湛藍天真,這隻小貓妖根本不能知道讓另外的人進入自己的靈府是一件多親密隐私的事情。
而佛子,竟因為這隻貓妖而心緒波瀾。
佛子教導他:“你可知何人才能共享靈府?”
昭昭搖搖頭。
他不知道。
佛子說:“血肉交融,親密纏綿。”息塵頂着一張潔淨悲憫的臉龐說出這樣令人臉紅耳熱的話時,昭昭的尾巴尖一下就豎起來了。
他...他實在不知道。
樹精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将内丹給了自己,昭昭卻沒有多想過任何事情。
佛子抿唇:“你出去吧。”
昭昭不明白息塵,是他又做錯了什麼事麼?昭昭不知道,但他卻能敏銳感覺到息塵又向他設起了厚重的心防。
昭昭沮喪地應了聲,轉頭就要出去。
息塵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先是一聲歎息,繼而道:“罷了,你也隻是隻妖而已。”
人有道德廉恥之心,妖卻沒有,妖穿梭山林之間,喜怒都顯形于色,他們恣肆快活,尋歡作樂。
昭昭張了張嘴,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他好像...做什麼都是錯的。是他太笨了。
息塵的心仿佛被割裂撕碎,硬掰開碾碎了都比這樣近乎淩遲的痛楚要來的痛快。
他想到這隻貓妖天真的眼,又想到了他靈府裡那隻與他纏綿共浴愛河的樹精。
是了,他們都是妖,他們肆意快活,他們本就是一樣的。
可是息塵卻不同,他有他的道法,有他的信念要遵守,即便是這樣……
即便是這樣——
突然之間,息塵痛苦跌倒在地,通身肌膚彌漫血氣,那些梵文将他牢牢捆綁。
那是息塵終生不可逃脫的枷鎖,在他每一次的心念顫動之時将他牢牢捆綁,不斷提醒着他背負的使命和責任。
他是佛子,是注定斷情絕愛,證道自然的命定之人,而昭昭是妖,是一隻天真單純,沒有煩惱的小妖,他可以自由穿梭在天地之間,絕不是面臨着絕望未知的命運。
恍惚間,有道聲音從四面八方傳入息塵耳邊,叫他不得不聽見。
“你甘心嗎?”有人在問,那道聲音極具蠱惑:“放棄他,讓他去尋找自己的未來,你甘心嗎?”
息塵的意識逐漸模糊,徹骨的痛楚叫他神情猙獰,不似菩薩娘娘,隻像是地獄攀爬出來的惡鬼。
那道聲音持續歎息,
“昭昭……”
“是我的,昭昭……”
偏房。
昭昭抱膝看着慧十六手上動作,小和尚手指靈活,在編竹籃。昭昭愁眉苦臉:“為什麼息塵又不理我了呢......”
息塵的心思讓他這樣猜不透,慧十六卻突然停了動作,他側頭問道:“那樹精,對你而言很重要麼?”
昭昭不明所以,老實道:“在沒有遇見息塵之前,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一直相依相伴在一塊兒。”
慧十六沒說話,繼續低頭動作。
過了很久,慧十六才突然道:“他很在意。”
昭昭追問他息塵在意什麼?慧十六就又不回答了。
這兩個人一個說半句藏半句,另一個又讓人雲裡霧裡,昭昭臉蛋皺成一團,簡直都要愁壞了。
就在這時,主屋一聲巨響,慧十六突然臉色一變,砰一聲推門就跑了。
昭昭緊跟上去,在看清面前景象時,瞳孔驟縮——“息塵——!!!”
佛子撐膝跪在地上,露出的皮膚上纏繞着一層接一層的血紅經絡,愈顯可怖。
五陰熾盛,卻有心魔。
昭昭想去攙扶息塵,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然掀飛,他甩飛出去又迅速爬回來,急的都要哭出來了:“息塵這是怎麼了?!”
慧十六也不敢近碰他,他搖搖頭:“他修行紊亂,心魔亂智。”
昭昭:“那怎麼辦?!”
慧十六忍不住皺眉:“我也不知道,但現在看來,隻有他自己走出來才行。”
昭昭又問:“那如果走不出來呢?”
慧十六唇瓣張合,一字一句:“修為盡毀,神智癡傻。”
“怎麼...怎麼會這樣。”昭昭急切問道:“那還有其他辦法嗎?隻要能救他,不管是什麼辦法,我都要試一試。”
慧十六抿唇。
昭昭還沒從息塵走火入魔的消息中緩過神來,慧十六接下來的話讓他更添愁思:“他的心魔,是你。”
慧十六低頭說出這句話時,昭昭簡直都要懷疑自己聽錯了。
慧十六撸起自己的袖子,左手胳膊上,一條極妍極豔的血紅絲線蜿蜒其上,好像有生命一般地彈跳。
慧十六說:“我從記事開始,就知道自己的記憶是空缺的,缺的那部分是什麼,主持沒有告訴過我。”
“主持将我送上山,我見到他,再見到你,心中已經隐隐有了預感。”
他走到昭昭身前,認真木讷的小臉好像與誰重合,昭昭記起他見慧十六的第一眼,就在他身上嗅到了和息塵如出一轍的氣息。
“直到如今,我才知曉我的使命是什麼。”慧十六道:“我是從息塵身上抽出來的情根,我存在的意義隻有一件。”
他的小手捧起了昭昭的臉頰,對他輕聲:“你知道的,對不對。”
昭昭拼命搖頭。
作為情根的慧十六上山隻有一件事,讓這部分本屬于息塵的東西,重新回到他的身體裡。
息塵天生沒有情根,他天生不知情愛,遇見一個昭昭,在單一的修行之中生出了别的心思,可他不能理解,更不得解脫。
息塵叩了無數次神佛,沒有人給他答案。
一個從他生時就不被允許存在的答案。
“情劫三世,方能得證大道。”慧十六說:“現下能救他的辦法還有一個。”
慧十六握緊昭昭的手,小和尚手掌溫熱,讓人莫名安心。
慧十六另一隻手牽住息塵,對方内力紊亂,慧十六握住時被震得筋脈暴動,昭昭想把他拉開,卻被慧十六緊牽着,讓他與息塵的雙手相握,那個木讷寡言的小和尚,就那麼在兩人面前抽離了身形,那根從他身體裡剝離出的情絲,被原封不動地還回到了息塵的身體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