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坂和上林用無法抑制的疲倦襲擊了津門和晝神。隔着烤肉桌兩兩相望,大眼瞪小眼,最後還是黑坂扔下叉子,擡起手用力揉臉頰,罕見地發出低吼:“真的受不了了。”
“婚禮?”
津門和晝神對視一眼,揚起疑問的尾調,異口同聲。
“沒錯,”黑坂捏起拳頭捶在旁邊喊着抱歉邊笑的上林身上,目光依然炯炯,唯獨在抱怨的時候顯出無限的精力,“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要準備的東西?這真的合理嗎?還有整整四個月啊?為什麼要選這麼——多——東西?菜品擺盤鮮花禮服儀式風格節奏把控…受不了了。你們兩個幫我上場結婚了結了吧。”
“對不起。”
津門和晝神再度對視一眼,聲音漸漸低沉下去,為幫不上多大忙感到慶幸的抱歉。
雖然抱怨個不停,卻顯而易見有些樂在其中的黑坂,在吃飯間隙把“畢竟一生就一次嘛”反複提及自我安慰,而晝神耐心地次次回複的“有些人的一生是會有很多次的”的話則被她理所當然地置若罔聞了。于是他轉而對準了上林。
“前輩不用幫忙?你也是要結婚的對吧?”
正忙于烤厚切五花肉的上林,從語氣中嗅到久違的熟悉的陰險,手一抖,剪下來的五花滋滋彈跳。津門趁機又迅速夾走兩塊,若無其事努力嚼咽,眼神純良清澈頗得高中時代晝神的真傳。其餘三人一低頭,發覺送上來的肉碟不知道什麼時候空了兩盤,矛頭轉而朝向了坐在她旁邊的晝神。
“怎麼,”黑坂振振有詞質問,“我家孩子和你在一塊都吃不飽嗎?”
“那畢竟,”晝神不緊不慢碼了一圈烤好的肉進了津門的碗,順便又點了幾盤,“宇宙黑洞是未解之謎。”
雖然話題跳轉到晝神和津門身上,也依然津津樂道。談資在各自的舌頭上未經轉圜就徑直彈出,一不留神,津門就把最近在負責的一個出版社金主連續換了将近十個編輯的事洩了出來。
“耍大牌?”
黑坂一邊說着一邊利落地在烤盤邊緣碼了一圈菌菇,動作絲毫不帶停。
“是吧?也挺頭疼的。”
津門停了筷子,擡起手搓了搓臉頰,落下之際漫不經心地往晝神袖子上一抹。現在這個燙手山芋扔到了她手上,收到消息的時候她還和上司反複确認了好幾遍。先前經過手沒經過手的幾個實習編輯陸陸續續離職了一些,社裡人員也緊張,最後收到了上司“好好鍛煉一下”的回複。
于是她把這當作了正式雇傭的暗示。正式和非正式工之間的差别尤其體現在薪資福利上,哪怕很難說平步青雲,至少能做到月有結餘。幻想中的福澤谕吉很快就消釋了她之前離職的念頭,就這麼在腦海裡飄飄悠悠着,沾到一點水,迅速服帖地吸住了水面。
“那上次說的那個,最近被孤立的那個…”黑坂重新坐下來,頭一歪,努力回想,“做vlog的那個…”
“坂間?”
晝神接上了話。津門盯着黑坂的眼睛,卻隻收到她刻意做嘴型的幾近誇張的“怎麼”的反問。
“你媽媽沒幫參謀婚禮嗎?”
在晝神即将開口之際,津門率先對着黑坂發問。上林一下子笑了起來:“話題轉的太明顯了吧?你們和那個人有點什麼嗎?”
“上林前輩才是,”晝神反應敏捷,“什麼時候這麼擅長察言觀色了?”
“明顯是這個話題轉的太拙劣了吧?”
“比起喜歡我這種性别的,”津門展示拍賣品般在桌子對面劃了劃手臂,對準晝神,“他更有可能喜歡幸郎。”
神乎自然地從舌頭上滑出了名字,以前當面相處的時候哪怕“晝神君”都沒叫過幾次。偶爾回想起來,這麼一個一米九的存在在津門的世界裡似乎過于清晰了,清晰到不需要稱呼來标志的地步。仿佛自古以來就是這樣一個形象,風吹雨打都屹立不動。隻有在第三人參與進這樣一個談話的世界時,她才會把晝神的名字圈出來表示明指。
“幸郎當然是很受歡迎的類型,”晝神意味深長地在自己名字那一塊拖長了音調,“但坂間是有正兒八經的男友的。就這麼把我摘出去真是失禮啊。”
津門在黑坂和上林齊刷刷捂眼叫着“受不了”的空氣裡,忽然慢慢抽成了寂靜的真空。爾後很快又被烤焦菌菇的香氣撲滿鼻腔,滋滋聲鑽進耳朵。她在撒嬌甜美的語氣和凜然正氣的直接裡糾結搖晃,最後混亂地從胃部交纏而上,形成詭異的腔調。
“才——沒有呢我。”
尚且年輕,宿醉醒來也不會頭痛欲裂,像是身體很好地消化了酒精。津門這麼說着卻被小優吐槽“那隻是因為你喝的東西連十度都沒有”。照舊在她犀利點評下沉默求饒的津門背上包,臨出門卻收到原定和她同去出版社金主家商談最終稿的設計師的消息,是鬧了肚子正在馬桶上虛脫着,隻能拜托她一個人過去。
盛夏的天氣炎熱,在街上走十分鐘就汗如雨下。津門端正跪坐在玻璃茶幾旁的地毯上,攤開一摞系列書的再版裝幀設計請男作者過目。
雖然已經來過兩次,津門還是對這件公寓内的一切陳設感到不适。包豪斯風格的廚房依舊嶄新,由一周一次的家政擦的一塵不染,毫無人氣。各種大葉綠植在角落生長茂盛直沖天花闆,卻油綠的仿佛窒息,在光線的照耀下葉邊閃耀着廉價塑料質感。刷了紫羅蘭色和黃色相間的牆壁顯出可疑的暧昧,浮誇耀眼的淩亂裝飾擺件的顔色膨脹着擠壓眼球,放置其中的草間彌生的波點雕塑隻和章魚觸手一樣惡俗。
而公寓主人盤腿坐在地上。雖然沒有戲劇感的大金鍊子,但身上噴的香水濃郁到讓津門完全失去嗅覺,大腦裡泛起惡心,傳輸到胃中,差點反嘔出聲。他一邊看設計稿一邊發出蚊子的嗡嗡抱怨聲,磨着津門的耳朵。
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社裡最大頭的作者。前不久由社長親自出馬拿下他一個暢銷書系列的再版版權,所以才會有送設計稿上門讓其過目這種說法,而不是像其他作者一樣自己跑到社裡來談出版細節。
津門一邊聽着一邊飛出去思緒,再度開始思考這個山芋是怎麼扔到她手上的。先前管這件事的幾個女生都以能力不足為由把這件事脫手了出去,簡直像是實習生輪流上門過了一遍。主編那裡的鍛煉說辭在她腦海裡又轉了幾遍,在水面漂浮的福澤谕吉輕微晃動着,重新遮蓋住了水下的事物。
直到濕漉漉的手碰上津門大腿的那一刻,她心下一抖,猛然明白為什麼非得是她和其他實習的女生。汗津津的手很快就退了回去,仿佛無意間不小心的觸碰。津門繃緊了後背的神經,趁他去調節中央空調的間隙往遠處挪了挪,把因為長久坐着而卷邊的西裝中褲的褲腿拉平了,蓋住露出的腿部皮膚。然而她的手還未來得及摸到手機,男作者已經轉身,從冰箱抽出一瓶酒哐當按在玻璃桌面上。
“放松一點嘛,你這樣還怎麼談?”
油膩膩的聲音鑽了進來。津門擡起手揉了揉耳朵,總覺得刮不掉那一層油膩子。她沒什麼反應和情緒的視線捎帶了幾分小優的靈魂借以保護,盯着他往玻璃杯裡扔冰塊,嘩啦倒上一杯推到她面前。
“來一點?”
正在思索回絕借口的津門陷入匝了個洞的冰塊之中。她恍惚聽到腦袋周圍飄起來的話,喋喋不休,繞着她轉圈,卻始終無法抓取到真正的含義。仿佛昨晚的酒精終于在她身體裡醒了過來,煙霧般鬧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