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淨沒有在屋中待太久就出來了,佘長老已經去了隔壁廂房療傷,謝魇喚了一個老婦面貌的族中族老過來幫忙照看蕭沉。鏡靈和青婵對五靈滌魂丹效果頗感興趣,一心鑽研此事,鐘離淨讓他們歇會兒都不肯,他便沒有再勸,與謝魇先離開了。
出門避開衆人視線後,謝魇輕輕牽住鐘離淨的手,“蕭先生已經醒來,阿離怎麼還心不在焉的?莫不是道盟又出了什麼煩心事?”
鐘離淨擡眼看他,還沒開口,謝魇就自己先老實交待,“知道蕭先生或許有什麼要緊事要跟阿離單獨談,我可沒有偷聽。不過若是什麼難事,我還是希望阿離能告訴我。”
看他如此小心,鐘離淨不由失笑,隻是開口前仍是免不得輕歎一聲,“你知道我所有事情,也不差再多幾件。方才蕭沉告訴我,當日打傷老院長的人,并非真正的魔神。”
謝魇見他眉心籠着愁緒,詫異之餘又有些擔憂,牽着鐘離淨往海邊走去,“這是何意?”
鐘離淨也沒有着急回寝殿,就這麼漫無目的地任由謝魇牽着他漫步,島上沒有什麼外人,眼下更是隻有他與謝魇二人,方才蕭沉所言,他便挑揀着三言兩語告知了謝魇。
“那時假魔神身披黑袍忽然現身,又有宋五等玄幽古教餘孽在側,才叫人都以為他便是魔神,而且他還能與老院長鬥得有來有回,最後更是重傷老院長。可老院長事後便察覺,此人修為與他相當,出手時雖有魔氣,卻遠不如魔神那般魔氣深厚。”
他擡起手掌,取出那枚鱗片。
“而這鲛人鱗片,便是老院長在與那人交手時無意奪來,那人很是清楚天道院的功法以及老院長的軟肋,才叫老院長敗于他手。”
銀白鱗片在日光下折射出絢爛光芒,似有盈盈水汽萦繞,謝魇一眼看見,就覺得眼熟。
“這鱗片,有股蛟龍的味道……”
這人鼻子還真是靈敏。
鐘離淨道:“不錯,是舅舅的。”
謝魇頗為吃驚,“海國大祭司?”
鐘離淨點頭确認。
謝魇倒抽口氣,明知附近無人,仍是防備地牽着鐘離淨到海邊礁石,稍稍壓低的嗓音幾乎被海潮的聲音遮蓋,“可大祭司早已經隕落……阿離可是猜到那假魔神是誰了?”
他不懷疑鐘離淨會認錯自己舅舅的鱗片,一來連他都能聞到那鱗片上蛟龍血脈的味道,何況海扶搖與鐘離淨還是親舅甥,二來,海扶搖更是撫養鐘離淨長大的人,是比起父母與鐘離淨相依為命的至親之人。
鐘離淨也不可能認錯。
海浪推上沙灘,帶來一陣清涼海風,鐘離淨捏起那枚似乎仍殘存水汽的鱗片,眉心緊鎖起來,“數月前你來九曜宮尋我時,我正巧在白乘風的密室裡見過這枚鲛人鱗片。”
“白乘風?”
饒是謝魇再厭煩此人,明白鐘離淨暗指假魔神便是白乘風時,他臉上還是有些不可思議。
“怎麼會是他?”
鐘離淨緩緩搖頭,将鱗片握進手心中,放眼遠眺海面,輕聲歎息,“我也希望不是他。”
若說先前隻是暗示,眼下鐘離淨的語氣便是明确的肯定了。可那到底是鐘離淨曾經敬重的義父,謝魇平日是會上眼藥罵兩句白乘風,在這種時候,他難得沒有落井下石。
“可白乘風是道盟盟主,勾結玄幽古教餘孽重傷天道院院長,他圖什麼?有沒有可能這鱗片是魔神派人偷來的,刻意陷害他?”
他這話說的,鐘離淨都覺得沒有道理,回頭看他的眼神頗有些奇怪,謝魇笑了笑,如實招來,“若那假魔神真的是白乘風,阿離定會很難過。可若不是他,我在這種時候還說他的壞話,阿離心裡也不好受。”
鐘離淨失笑,“我難過什麼……”
不過謝魇這家夥倒是挺心細的,鐘離淨幹脆與他坦誠直言,“先前記不清可有同你說過,我們在雲國時,我找的那個鐘離明風其實就是白乘風。當年他與我舅舅和父親離開雲國後,曾入過天道院,若認真論起來,他可以稱得上是老院長的師弟。”
謝魇反應過來,“也就是說,當年在天道院修習過的白乘風很清楚天道院的功法,還有蕭老院長這位師兄的軟肋。而他的修為與老院長,相傳都是道盟數一數二的強者。”
鐘離淨颔首,“不錯。老院長對他的了解不比我少,老院長讓蕭沉将這鱗片送到我手中,便是知道我能猜到假魔神的身份,他又叮囑我莫要再回道盟與九曜宮,若連白乘風這位道盟盟主都已經成了魔神的擁趸,那麼整個道盟恐怕再無安甯之所。”
謝魇也能設想到這樣的道盟是極危險的,這也叫他心懷僥幸,“當真會是白乘風嗎?那有沒有可能,白乘風還在演戲?就像先前在古仙京時,幾家老家夥聯手布局那樣?”
鐘離淨心知他若不是為了自己,不會說這麼多,笑歎道:“但魔種是真的。那魔種是假魔神親手給老院長種下的,若白乘風沒有接觸過魔神,他又如何會這種手段?他這樣做了,便證明他與魔神關系匪淺,想來至少是與宋五、大巫祭一般地位。”
謝魇仍是感覺匪夷所思,“那他會是何時叛變的?”
鐘離淨若有所思,“或許是五十年前斬殺鬼窟之主後落下重傷,道途從此斷絕之時,又或是三十年前白千仞與鬼窟勾結,欲用我性命換白乘風的生路後?我實在猜不透,他從未回應過我他是否被種下魔種的問題,可這些年他的變化也确實不小。”
謝魇聞言更關心白千仞那事,“白千仞想用你的命換他義父生路?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最近事情太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顧着其他事,是有不少在古仙京與謝魇分開後遇到的事都沒有與他交底,如今二人關系親密,鐘離淨也無意瞞他,“先前聽聞道盟要向極樂宮宣戰,我從天道院出來便遇到白千仞截殺,他被抓到後跟我說的。”
“不過……”鐘離淨搖頭道:“他一向不喜我這個大哥,就算那時知道白乘風派顧師伯前來,要犧牲他保全九曜宮的名聲,他還是一心向着白乘風。隻說他與魔神有樁交易,便是要我的命救白乘風,更多的便不願告訴我了,等回到九曜宮,他……”
他沒有再說下去,早就聽聞白千仞在被鐘離淨帶回九曜宮當日,就被他義父白乘風親手所殺的謝魇也能猜到,之後便什麼都沒有了,謝魇跟白千仞可沒有交情,談不上為他傷懷,反倒覺得此事有些蹊跷。
“白千仞為了給白乘風換來生路,與魔神交易對阿離下殺手,可見魔神應是猜到阿離出身海皇宮的身份,也是真的想要阿離的命。而白千仞失手後阿離離開了九曜宮,竟意外逃過了海皇宮那一劫,之後白乘風卻又扮作黑衣人,在途中截殺阿離……”
謝魇頓了頓,看向鐘離淨,語氣有些小心,“會不會正是因為白千仞失手了,魔神直接越過白千仞,與白乘風交易?畢竟身負重傷,道途斷絕的人是白乘風,不是白千仞。若能重見生機,白乘風可會心動?”
鐘離淨垂眸望向掌中鱗片,“你說的有道理。我懷疑在白千仞對我下手時,白乘風就猜到了這當中有魔神的手筆,可那時白乘風若要對我動手,我便不會有機會活下去。”
“在舅舅隕落前,應麟曾經給我傳信,可我那時正在感悟父親留下的符道,因此未能及時趕回,後來我回海國方知白乘風也來過。”他看向謝魇,眉頭擰緊,“舅舅隕落前曾與海神交手,我懷疑白乘風是在那時與魔神碰過面,之後才對我下殺手。”
見他也在懷疑,謝魇才放心說出自己心中的猜測,“或許白乘風最初的确是不屑與魔神為伍的,可若魔神一直蠱惑他,他又的确道途無望,難保他不會動搖,妥協魔神。”
鐘離淨将鱗片收入儲物戒中,聞言淡淡一笑,側身在身後的礁石坐下,卻是放松下來,冰藍眼眸望着遠海,似迷茫,又似懷念。
“謝魇,你知道白乘風以前是什麼樣子的人嗎?”
他悠哉的姿态叫謝魇挑起眉梢,确定他不是生氣,便在他身側坐下,眼神頗有些不解。
“阿離是知道我的,我曾在老妖王手底下虛與委蛇百餘年,當上妖王後又一心修煉,百餘年來極樂宮是與道盟有過一些摩擦,可我與白乘風從未正式碰上過,直到古仙京那回,我第一次與這位道盟盟主交上手,他的劍意春風肅殺,太難應付了。”
鐘離淨偏頭看他,擡手覆在他手背上,眸中似有幾分歉意,“那時我也不知白乘風是何時猜到你的身份的,但他在各家老前輩面前說的那些話,也是為了維護我的名聲。”
他的手掌比謝魇的要小,骨節分明的細長手指如玉一般漂亮,又帶着叫謝魇着迷的溫。謝魇反過來将他的手握進手掌裡揉了揉,笑着說:“我當然知道阿離不會騙我。”
鐘離淨看着他将自己的手擺弄成與他十指相扣的姿勢,眸光閃爍了下,身體卻往他身邊靠近,微微偏頭枕在了謝魇肩上,“我本以為我很了解白乘風,後來我發現我對他的了解或許隻有我曾以為的十之一二。但我還記得,當年初遇他時的模樣。”
謝魇垂首看他,隻把自己手裡牽着的手握緊了些。
“那時他又是什麼模樣?”
鐘離淨輕聲道:“還記得剛離開天道院時,我曾路過奈落城,便是在奈落城外的茶寮碰見他,一身白衣,看起來如天道院的先生一般溫文儒雅,待人如沐春風,卻又無拘無束,灑脫自在。茶寮裡那麼多位子他不坐,偏要坐我對面,說與我有緣。”
謝魇腹诽這老家夥搭讪的借口老套,面上卻不顯,端的是正宮的大度,“阿離信他嗎?”
這樣拙劣的借口,鐘離淨自然不會輕信,他莞爾一笑,“他想讓我随他修行,我當時并未理會,很快便離開奈落城。那時他倒并未糾纏不休,不過在我走出奈落城後,海國九窟而來的海妖先纏上了我,我想,應當是白相和海國那些看我這個詛咒之子不順眼的人派來的吧。那時的我,身上僅有舅舅留給我的一些護身法器,即便拼盡全力,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謝魇手上頓了頓,松開鐘離淨的手,輕輕攬住他的腰身,好叫他在自己懷中舒坦一些。
“然後呢?”
鐘離淨道:“有人暗中出手,在關鍵時救了我。”
謝魇撇嘴,“白乘風?”
鐘離淨點頭,“他的劍意很獨特,我還沒有察覺,追殺我的人便死了。可他并未現身,我隻能猜測那人是他。那時我被護心鱗的煞氣困擾,雖有時這股煞氣能護住我,卻也會傷害我身邊之人。我無意再回天道院,便想去尋找父親白玉笙的下落。”
“後來一路被人追殺,危急時總有人暗中相助。”鐘離淨道:“這叫我對這人越發好奇。”
若非次次相助又不願現身,隻怕白乘風不會那般輕易引起鐘離淨的關注。自認看穿白乘風心機的謝魇皮笑肉不笑,“他堂堂道盟盟主、九曜宮仙尊,竟有如此空閑,一路尾随又不現身,他究竟想做什麼?”
鐘離淨道:“或許是看出我的抗拒,又或是打算暗中觀察我的性情和天賦吧?我猜他來尋我是因為我與舅舅的關系,又是故人之子,可在那之前,我們應當從未見過面。”
謝魇便有些好奇,“你舅舅和父親也算是白乘風少年時救過他的好友,哪怕後來白乘風與他們分開入了九曜宮,阿離從小到大,就一次也沒有見到過白乘風到海國來嗎?”
鐘離淨搖頭,“的确沒有,便是有,恐怕我也不知道。海國排外,大多排斥岸上的人族,那時舅舅又是大祭司,後來又兼任海皇,有白相那幫人盯着,他也不便與岸上來客見面,就算有聯系也在私下吧。”
謝魇點點頭,“那後來白乘風又為何現身了呢?”
鐘離淨輕歎道:“那次白乘風雖又救了我,可我也深受重傷,再一次醒來時,便身在一處寨子,應當是白乘風囑托那寨子裡的一對爺孫照顧我。而我養好傷後本該離開,因落下物件回頭,正好碰到惡妖屠寨,我見寨中火光沖天,一怒便出了手。”
“惡妖?”
謝魇自己是妖,聞言小心看了鐘離淨一眼。鐘離淨看他如此,反倒好笑,“那惡妖是被道盟修士追殺至此,想吸食血氣恢複傷勢,但我那時見不得血,一心要殺了這惡妖救下寨中寨民,還有那對曾收留過我的爺孫,不過那時的我并非惡妖對手。”
謝魇暗松口氣,又緊張地抓緊鐘離淨手背,“那白乘風就這麼看着?他可是道盟盟主!”
鐘離淨聽他一心為自己說話,笑容越發溫和。
“他自然出手了,先前任由我與那惡妖交手,不過是在等待時機,在我答應随他修行的時候,他便現身誅滅惡妖。寨中百姓因我趕回及時并未出事,隻是損毀了一些房屋和糧食,白乘風後來也複原了。”
他思索了下,又道:“我後來想過,我在寨子外便撿到落下的物件,其實應當是白乘風故意取走了引我回頭的,他或許是想測試我心性如何。即便我那時沒有回頭,在他眼皮下,也不會容許惡妖傷人。”
虧他那時當真以為這是生死危機,強忍着殺欲與入魔前兆在那惡妖手下拼死抵抗,哪怕一身是血,也不願退開,可他終究不是對手,在惡妖走向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寨民時,他的執拗驕傲被冷雨剿滅,喚出一路在暗中相助的那位前輩,主動低頭——
出來,救下這些寨民……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于是一劍乘春風而來,誅殺妖孽。
光風霁月的九曜宮仙尊踏過冷雨而來,手中青傘往他這邊偏移,他朝他伸出手,笑容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