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魇聞言置之一笑,轉身追上了正要出城的儀仗隊伍。這幻境正中他的一個遺憾,想來是特意為他準備的,想來唯有跟上他當年未能看上一眼真容的九殿下才能走出來。
雖不确定這些人能否看到自己,謝魇依然隐去身形,綴在隊伍最後出了繁華的四海城。
四海城外便是海域,謝魇不怕水,也用妖力築起結界,跟着隊伍往熟悉的海神廟方向而去時,便聽見隊伍最後的蚌族少女也在低聲讨論九殿下,這讓他會心的微微一笑。
鐘離淨說過,當年那場祈福,是海扶搖為他造勢,也是為了讓他免去殺死白赑的責罰。
于是一時之間,向來在海皇宮深居簡出的九殿成了四海城水族口中熱議且追捧的中心。
想來這些提燈少女也會如城中水族那樣贊美九殿下,謝魇倒是聽不膩,甚至饒有興趣。
可靠近一聽,兩個蚌族少女的話便叫他當場冷下臉。
“派那麼多鲛人到城中為九殿下造勢,大祭司何苦呢?誰不知道九殿下是被螣蛇詛咒之子,而且身上還流着岸上那些人族的血脈,待城中那些水族回過味,不知有多晦氣!”
那蚌族少女毫不掩飾眉眼的不屑與厭惡,驚得她身旁的少女忙按住她手背,看了看不遠的鲛人,壓着聲音說:“你也知大祭司寵着九殿下,這話若讓那些鲛人聽見了,妹妹是忘了前些時候被杖責的水族了?”
屬于九殿下的過去,便是充斥着這樣惡意與憎恨嗎?
謝魇聞言眸中閃過一絲寒意,想動手又忍了下來。
蚌族少女臉上閃過一絲恐懼,小聲嘀咕道:“大祭司向來仁善,可每回在九殿下的事情上總是偏袒着他,甚至還想讓九殿下繼承海皇之位,各族早有不滿,今日大祭司又讓九殿下去海神廟祈福,姐姐可知,大祭司早早就去了海神廟為祈福做準備!”
她輕哼一聲,“興許,大祭司要幫九殿下作假!”
同伴咬了咬唇,似不贊同,“你少說兩句,九殿下到底是海皇唯一的兒子,又是大祭司的親外甥,本就是名正言順的海皇繼承人。”
蚌族少女輕嗤一聲,慢吞吞往前遊,一邊跟着前方隊伍,一邊低聲說:“姐姐莫不是還沒有聽說那事?前段時日,九殿下把白赑殿下殺了!此事白相與各族族老鬧到海皇宮好幾回了,每回都被大祭司壓下來,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成了海皇還得了?”
“噓!”
同伴面色微變,輕斥道:“妹妹既知此事還未傳出去,就不要再提了!若讓外人聽見了,你我的性命還要不要了?總之九殿下的事,我們能别說就别說,免得招惹事端。”
蚌族少女更氣了,“怎麼說不得?論血脈論資質,白赑殿下都在九殿下之上,如今白赑殿下慘死九殿下手中,竟連白相這等身份地位的生父都不能為他讨回公道,不就是因為海皇和大祭司徇私,執意要保九殿下嗎?難道還要堵住所有人的嘴不成?”
她聲音大了些,引起前面的提燈少女的注意,擰眉低斥一聲,“莫說閑話了,都認真些!”
兩個蚌族少女垂頭斂聲,待前面的姐姐回過頭,兩人相視一眼,俱松了口氣。先頭那蚌族少女仍是不高興地鼓了鼓臉頰,“白赑殿下原本前途無量,可惜,就這麼沒了。”
沉靜的同伴眼底閃過一絲厭煩,捏緊手中宮燈雕琢蛟龍鱗的長杆,“我相信海皇與大祭司絕不會徇私,九殿下定有他的苦衷,海皇與大祭司這麼做,也定有他們的道理。”
聽到這裡,謝魇臉色才好些。
想來這個時候,大祭司海扶搖早已代替了隕落的妹妹成為海皇,但他這個海皇一直都是用妹妹的身份,對外借口常年閉關,外出時他依舊還是海國萬人敬仰的大祭司。
也因為海扶搖多年來戰戰兢兢守護海國,才會讓原本對螣蛇深惡痛絕的海國水族,也有一部分人願意相信和包容被詛咒的九殿下。
蚌族少女見同伴護着九殿下,有些委屈,“聽聞這兩日便是九殿下生辰,偏偏他在這個時候殺了白赑殿下,今日海皇派他去海神廟祈福,若順利,将來他至少也能繼承大祭司之職,到時誰還在意白赑殿下的生死?而且誰不知道,就算九殿下祈福不順,大祭司定會出手相助,隻要大祭司說是九殿下祈福,誰還敢說他的不是?”
同伴蹙起秀眉,無奈的輕歎融入海水聲中,“原本為了九殿下的生辰,不說閉關的海皇陛下,大祭司也提前了數月準備,聽聞大祭司還打算設珍珠宴的,如今……願九殿下能早日渡過此劫,往後順遂一些吧。”
謝魇聞言頓住,看着兩個随隊伍遠去的提燈少女,琥珀豎瞳微愕,“生辰?珍珠宴嗎?”
他隻知道,這場祈福之後,九殿下白玉淨離開了海國,上岸後去過天道院,或許有過一個名為白瑾的化名,最後又随白乘風去了九曜宮,在那之後,他便成了鐘離淨。
他的阿離,沒等到舅舅曾為他精心準備的珍珠宴。
他今後的路也并未多順遂。
那麼在最後去往海神廟的路上,在這場虛假的盛禮中,亦或是在離開海國前往岸上人族的前夕,年少的九殿下心中究竟在想什麼?
謝魇忽然咽喉發緊,眨了眨眼,負手追上儀仗隊伍,不再去聽那些鲛人和蚌族的細碎低語,一路沉默尾随他們到了百年前的海神廟。
遠遠看到海神廟時,他不知想到什麼,轉身飛走,便錯過了轎子上的九殿下掀開鲛紗回頭的那一眼,蔚藍眼眸望向身後空蕩蕩的海域,環顧四周,竟是有些怔愣迷茫。
不多時,轎子停在海神廟外的結界前,有鲛人侍女躬身近前,掀開鲛紗,請九殿下下轎。
九殿下默然起身,赤足踩在清淩淩的海水之上,走向海神廟,雪白腳背微微弓起,泛起一層瑩潤水光,承托在腳下的靈力未叫他如冰玉雕琢般漂亮的雙足染上一粒微塵。
海神廟祈福重地,向來不允許海神族之外的水族靠近,這一段路,九殿下隻能自己走。
走近結界,侍女催促九殿下大祭司還在海神廟中等待,讓他早些進去,準備祈福事宜。
九殿下蔚藍眼眸仍有些空茫,望向前方猶如水晶宮的海神廟,順着指引踏入廟前結界。
海水被隔絕在外,青石鋪就的大塊地磚上整潔幹燥。
所有人被他落在了身後,他邊走邊觀察結界到水晶宮這段路的兩側海景,眉心微蹙起。
總覺得這段路很熟悉,讓他有種自己來過無數次的錯覺。但事實上,九殿下是第一次來海神廟,在海國,這是最為神聖幹淨之地。
生而被螣蛇詛咒的他,是不能輕易踏足此地的。
九殿下心中像被大霧籠罩,空空茫茫,連腦海也是一片空白,幾乎憑本能走近海神廟。
再走近幾步,推開那扇門,他就能見到舅舅了。
這個認知引導他往前走去,可就在他站定在水晶宮莊嚴高闊的大門前,伸出手要觸碰到蛟龍門環時,一個聲音自身後匆匆響起來——
“九殿下,留步!”
九殿下停在原地,緩緩回頭。
謝魇就站在他身後,一身玄衣有些淩亂,發絲上還綴着幾滴水珠,唇邊挂着慶幸的笑。
這個妖異而俊美的外族男人站在眼前,挺拔的身形比九殿下高大許多,乍一靠近,本該給九殿下帶來壓迫感,可九殿下見到他,心中雖也覺得陌生,卻并未有過半點不安。
“你是誰?”
除海神族族人外,外族不得靠近海神廟,所有水族都還在門樓外等候,偏有一個異族進來了,沒有一人發覺,也沒有一人阻攔。
看着眼前少年與鐘離淨極為相似,隻更稚嫩了幾分的九殿下,謝魇暗歎一聲,還好自己趕回來還算及時,他往前一步,伸出手來。
九殿下靜靜地凝望着他。
謝魇将緊握的拳頭在他面前緩緩打開,一枚圓潤且散發着純淨靈光的珍珠赫然在他掌心上,柔和的光芒也襯得他臉上笑容極溫柔。
“送你。”
九殿下看着他手中明潤的珍珠,愣住了,“什麼?”
越是靠近九殿下,謝魇眸中的憐愛便越是藏不住,他牽起九殿下比他小了許多的手,将那枚珍珠輕輕放到他柔軟白皙的手心,“時間匆忙,珍珠宴趕不及了,所幸海國不缺珍珠。我在海神廟外采的,送給你。”
他的手似乎比海水還要陰涼幾分,又叫九殿下莫名安心,他看着謝魇,眸中滿是不解。
“為什麼?”
謝魇笑着搖頭,很快松開他的手,深深望了他一眼,将少年的模樣記下後便往後退去。
“雖然不知為何會出現這樣的幻境,倒也圓了我心中的一個遺憾。我要去找我的阿離了,九殿下,生辰快樂,我們會再見的。”
九殿下愣愣看着,不知道這個異族男人因何而來,為何贈他珍珠,隻見他利落轉身離開。
看着他往海神廟外走去,九殿下緩緩眨眼,垂頭看向手中的珍珠,一股暖意從手心傳來,一直流淌到心間,似乎便源于這顆珍珠。
九殿下心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愉悅,一雙蔚藍眼眸也亮了幾分,他握緊手中珍珠,轉身看向海神廟大門,這才伸手将其推開。
便在這時,正往海神廟外走去的謝魇送出珍珠後也放下心頭的不忍,擡起手掌便要掐訣,他要去尋鐘離淨,用他們之間的契印。
未曾想,還未等他念咒,手中契印突然亮了起來。
源自契印的感應遲緩的到來,提醒着謝魇,他要尋找的人,似乎就在他身後的不遠處。
謝魇愣了一瞬,匆忙回頭。
海神廟門前,大門開了一半,那身形清瘦到近乎羸弱的九殿下正手捧珍珠,跨過門檻。
是他!
謝魇心口一頓,來不及多想,也忘了自己還有一身妖力與修為,他拼命地跑過去,這一段路似乎被拉長,但仿佛連時間都在為他停頓,他的氣息變得急促,心跳聲如擂鼓。
萬幸,他趕上了。
趕在九殿下另一隻腳要踏入海神廟前,謝魇用力拉住他的手腕,将人一把帶回自己懷中。
九殿下隻覺一陣天旋地轉,便撞入一個稍顯陰冷的懷抱,他急忙護住手中的珍珠,睜大蔚藍的眼眸,看向這個去而複返的異族男人。
謝魇緊緊地抱住他,幾乎要将他嵌入自己懷中一般,下巴抵在他的發頂上,忽而失笑。
“我真蠢……”
竟沒認出自己的阿離。
萬幸,他并沒有錯過。
九殿下眼中滿是錯愕。
“你……”
謝魇眸中滿是慶幸笑意,他稍稍松開懷中的九殿下,在他光潔的眉心上落下虔誠的吻。
“找到你了,我的阿離。”
九殿下看着謝魇的眼睛,仿佛被迷霧覆蓋的蔚藍眼眸忽然有了一絲清明,“阿離……是我?”
這個名字猶如煙火一般在他腦海中炸開,許許多多的記憶填滿了他心中的空缺,讓他頭暈得厲害,攥緊手中的珍珠倒在謝魇懷中。
“阿離!”
謝魇将人輕輕攬住,正欲查看他的狀況,一道強烈的白光忽然閃過,讓他眼前驟然一暗。
他隻記得要緊緊地抱住懷裡的人,不能再走丢了。
這份執念讓謝魇強打起精神保持警惕,他不知發生了什麼,隻見眼前白光變作了血光。
但他并沒有再見到古仙京那時進入過的血色領域,他再睜眼時,是在他與鐘離淨在金麝島上的寝殿,他懷中抱着蒲團上打坐的鐘離淨。封鎖大殿的血光已散去,正一縷縷的飄向鐘離淨肩頭螣蛇圖騰的位置。
看着最後一縷煞氣血光鑽進鐘離淨肩頭,謝魇咬了咬舌尖讓自己清醒過來,扣住鐘離淨手腕一探,脈象平穩,并無走火入魔之象。
竟就無事了?
這與在古仙京時的艱險相比,就像喝水一樣簡單。
忽地,謝魇懷中的鐘離淨無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掌,睜開了一雙淺淡淨透的冰藍眼眸。
他似乎是被驚醒的,眸中有些無措,也有些緊張。
謝魇愣了下,笑着抱住他。
“阿離,我在這。”
鐘離淨聞聲回了神,看向他的臉時冰藍眸子似在确定什麼一般,遲疑了下,才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緊抓着的什麼,那是謝魇的手。
他做了一場夢。
夢醒時,便見到了謝魇。
鐘離淨眸中閃過一絲呆愣,又被笑意取代,他順勢覆上謝魇的手背,“謝魇,你回來了。”
方才才在夢中見到了惹人憐惜的九殿下,看着眼前屬于自己的阿離,謝魇又氣又無奈。
“明知自己要走火入魔,為何不及時給我傳信……”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鐘離淨抱住。謝魇頓了下,氣笑了,“阿離就不打算跟我解釋一下?”
鐘離淨并不言語,隻環住他後頸,将自己的臉埋在謝魇頸側,貼上那若隐若現的妖紋。
謝魇扶住他後腰,神色擔憂。
“怎麼了?可是哪裡疼?”
鐘離淨的回應隻是無聲搖頭,蹭得謝魇頸側有些不适,墨玉般的蛇鱗險些就要浮現出來。
哪怕知道鐘離淨沒有不喜歡他的本體,謝魇也有些擔心自己半人半妖的模樣會讓鐘離淨不喜。他極力隐忍住放出蛇鱗的本能,收緊了環在鐘離淨後腰上的手臂,“阿離?”
鐘離淨這才從他懷中退出來,冰藍眼眸半阖,望向他微抿的薄唇,忽然垂首親了下去。
謝魇愣住。
他不知道他的阿離要幹什麼。
而鐘離淨也隻是親了一下便退開,他的喜悅難得表露在臉上,清冷容顔極為豔麗絕塵。
他終于開口,“謝魇。”
謝魇還在回味方才一觸即離的親吻,嗓音隐忍沙啞。
“我在這裡。”
鐘離淨環在他後頸的雙手不自覺攥緊,精緻的耳尖紅透,卻堅持望着他的眼睛,與他說道:“我喜歡珍珠,以後,送我更多珍珠吧。”
謝魇如夢初醒,睜大雙眸看着鐘離淨俨然有些羞赧的眼睛,低聲笑起來,應了聲,“好。”
鐘離淨彎唇一笑,垂首躲開他的注視,未料扶在後腰的手忽而将他往謝魇懷中帶去,讓他幾乎跪坐在謝魇懷中,未等他反應過來,謝魇低頭貼近他溫軟的唇,以吻封口。
他隐忍了許久,他本該生氣,本該算賬的,卻都在鐘離淨的主動親近下化作了滿腔愛意。
因血脈向來體溫偏低的謝魇,身上也有炙熱的時候。
鐘離淨從驚詫到放縱,冰藍眼眸微阖,清冷眸光逐漸濡濕,而後被扶着後腰躺在地闆上。
銀白的長發鋪了一地,與謝魇冷硬的烏發交錯纏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