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回話,是鐘離淨先開口打破了這片緘默,“我就是海皇的兒子,帶着螣蛇詛咒降生,我随父姓白玉,單名淨,在同輩中行九。我之前所用的紫玉笛,就是甯息笛。”
話音落下,迎來的是一片全新的沉默,對于其他人來說或許是驚訝于鐘離淨的自曝身份,對于蘇天池來說不隻是驚訝還有震撼。
“阿,阿離前輩就是……”
鐘離淨也是沉默了一陣,冷淡目光掃過衆人,“我就直說了,真正的海皇,也就是我的母親,早在我七歲那年已經自刎,之後為了穩住當時的海國局勢以及震懾結界外觊觎海神密藏的衆多海妖,海皇一直是我舅舅、也是鎮守海神廟的大祭司海扶搖假扮。直到二十多年前,因為一個意外,大祭司隕落,海神廟封閉,海皇宮也由他的弟子,我的族弟應麟代理。”
謝魇很快反應過來,點頭道:“你們都跟來了海國,都要去海皇宮,有些事是不能瞞了。”
蘇天池還在震驚當中,紅绫不知道在懊悔什麼。
洛汐若有所思,喃喃道:“海皇隕落、大祭司隕落,代理海皇太年輕,難怪玄龜族能順利逼宮,剛才我們敲打海月姬,才知九窟衆海妖也有争奪海皇宮之意,沒想到曾經風光的海國已經落魄到如此境地。”
聞言,鐘離淨眸光暗了暗,看向水缸裡被紅绫本體毒汁熏暈的海月姬,“九窟也想反?”
洛汐道:“不過聽她的意思,還是要等見過新海皇再說,若新海皇的實力強大不亞于先前的海皇和大祭司,他們便先假意臣服。”
鐘離淨思索了下,直言道:“不瞞你們,自從海神隕落後,海國便一直動蕩不安。海神給海國的三樣神器是海國自保的武器,也是海國的禍根,傳聞中的海神密藏在這千年間也為海國帶來了許許多多的危難。在一百多年前,海國曾經曆過最艱難的一戰,海國結界崩潰,海國子民死傷無數,最後以整個海神族幾乎全部獻祭的代價,重新築成了我們如今看到的這個固若金湯的結界,海神族也幾近滅族。”
衆人沉默下來,尤其是曾經怨恨過海國的洛汐。
鐘離淨長話短說,“那一次,海神族留下一些後代,他們起初都是蛋,被儲存在海皇宮裡,一百多年來,他們一個個破殼而生,卻也因為失去至親力量的引導,沒辦法繼承海皇宮的秘術,也無法繼承海皇和大祭司的位子。而當年繼承海皇之位的人是我的母親,她和大祭司勉強平穩了海國,卻因為被功法反噬生出心魔而自刎。”
看着衆人,鐘離淨道:“我說這些隻是想告訴你們,我們不會有幫手了,你們既然跟來了,也沒有反悔的機會了,我隻能盡力保住你們的性命。你們今天出去,應該也聽說了我跟玄龜族之間的仇怨,我曾經離開海國,就是因為殺死了出自他們玄龜族的小殿下,如今即将繼任的新海皇。”
這話讓蘇天池很震驚,“他都死了,還能當海皇?”
鐘離搖了搖頭,跟靈徽說:“今日追殺你們的,是玄龜族的五長老,我搜魂得知,當年被我殺死的白赑是在逼宮後才重新出現在玄龜族中的,聽聞是當年沒死透,被玄龜族族長和他父親白相藏起來蘊養神魂。”
靈徽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回道:“玄龜族逼宮那日,也是白赑的父親白相出面,我們都沒有見到白赑,但是看玄龜族推他上位的架勢,他好像真的沒有死,我也想不通,或許明天進海皇宮,我們可以見到他。”
謝魇笑了起來,“有趣,一個死人要當新海皇,也難怪九窟衆海妖不滿。但若這個白赑殿下當真死而複生,那麼阿離定是他頭一個要殺的仇人。阿離,方不方便跟我們說說,你當年為什麼要殺死這個白赑?”
鐘離淨語氣冷淡,“看他不順眼,殺了就殺了。或是如玄龜族所言,為了争奪海皇之位。”
靈徽欲言又止。
謝魇便略過自家小混蛋,轉頭問靈徽,“看起來,小十九你似乎有什麼話要說,有話就說吧,現在這裡沒有海皇,都是自己人。”
鐘離淨定定看着他。
謝魇回以無奈的眼神,“别鬧脾氣,我們越是了解這個死而複生的白赑,勝算也就越大。”
見狀,靈徽遲疑地說:“我聽十哥說,白赑是在九哥出生前破殼的,身負玄龜族與蛟龍血脈,也是在那之前天賦最強的海神族後人,可九哥卻是海皇唯一的兒子,所以白赑樣樣都要與九哥争。他父親白相和玄龜族也一直在散布九哥是詛咒之子的傳言,但九哥殺他,不是因為他派人敗壞九哥的名聲,是因為他虐殺鲛人!”
鐘離淨一個眼神遞過去,靈徽便悻悻地閉上嘴巴。
不料白霏忽然開口,“那便讓我來說吧。當年白赑虐殺了不少鲛人,此事卻被白相和玄龜族強硬壓了下去,親自找上門與我鲛人族族長和解,我族也不再提此事。可沒想到白赑那個畜生并沒有就此收手,反而變本加厲,還故意抓走了九殿下身邊伺候的鲛人,虐待羞辱,将她們引以為傲的尾巴劈開,挖去眼珠,拔光鱗片……”
“别說了。”
鐘離淨看白霏眼底的恨意,淡聲道:“都過去了。”
白霏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深吸口氣冷靜下來,神情凝重道:“我鲛人族始終相信小殿下絕非禍害海國的詛咒之子,但如今玄龜族當道,若是讓那殘暴的白赑順利繼位,莫說鲛人族,便是整個海國都會遭殃。”
同為鲛人,洛汐也是又氣又恨,“難怪前輩要殺他,要是在落月灣,這種人早就該斬了!”
蘇天池和靈徽齊齊點頭,俱是義憤填膺的樣子。
最早提到這個問題的謝魇不由摸了摸鼻子,“那這個白赑修為有多高,可有什麼弱點?”
鐘離淨睨他一眼,“白赑死的時候隻有金丹期,如今誰又知道他修為幾何?至于他的弱點……他雖有蛟龍血脈,卻是個龜兒子?”
靈徽和白霏後知後覺低頭忍笑。
身負玄龜族血脈的白赑,父親确實是海國的龜丞相。
謝魇也差點被他這話逗笑了,他肯定鐘離淨在罵人,但是不好說,輕咳一聲,故作嚴肅。
“不過阿離離開海國這麼多年,隻怕這白赑也有不少變化,明日去海皇宮還是要小心些。”
鐘離淨不想跟謝魇說話了,轉頭跟衆人說:“海皇宮的狀況,靈徽和白霏比我們都更了解,既然她們來了,那就讓她們來說吧。”
靈徽和白霏自然不會拒絕,畢竟明天就要進海皇宮了,用的還是九窟海妖的身份,多了解一些海皇宮和九窟的狀況對他們沒壞處。
說的差不多,天色也晚了,白霏身上還有傷,鐘離淨讓大家各自找個房間去養精蓄銳。
海月姬九窟大海妖的身份使然,客棧掌櫃不敢得罪她,給她安排的院子比他們住的大一倍,出門前,靈徽看着謝魇和鐘離淨欲言又止,白霏催了一回,才終于說出口,“我覺得九哥殺白赑沒有錯,就算現在海國的很多子民被玄龜族蠱惑,都在為此聲讨九哥,我也會站在九哥身邊的!”
她說着深呼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沖謝魇捏起了不大的拳頭,“九哥是個很好的人,很厲害的!當年在海皇宮,九哥是唯獨不能引動潮汐之力的殿下,白赑卻是天賦最強的那個,可九哥愣是越級殺死了白赑,所以你要對九哥好,不要辜負九哥!”
鐘離淨和謝魇兩人都愣了,白霏抿唇忍笑,很快拉着靈徽跟二人告辭,去了院中廂房。
看着人走後,鐘離淨和謝魇相視一眼,搖搖頭回到屋中,海月姬這裡,他還要稍作處理。
明天他們走後,海月姬肯定會想方設法逃出去,鐘離淨無意殺她,也不能讓她壞了計劃。
不過有些話,他還是要跟謝魇說:“下次想問我什麼,就直接問,不要再這樣逼我回答。”
謝魇知道他是指自己剛才問殺白赑的事,這事他承認是他不老實,立馬道歉,“我錯了。”
鐘離淨沒說話。
謝魇看他不像是在生氣,便直接問他:“當年就是因為那個白赑動了阿離身邊的侍女,故意激怒阿離,阿離才會殺了他嗎?看起來,他更像是在自尋死路。不過我還想知道,阿離是什麼時候離開海皇宮的?”
鐘離淨看他的眼神有點煩,“你怎麼這麼多問題?”
謝魇聳肩道:“我初來乍到,什麼都不知道,阿離是我的向導,也是我唯一能問的人。”
鐘離淨白他一眼,轉身進屋。
謝魇跟上去,就聽他說:“你什麼時候在四海城碰見我出巡,我在那之後就離開了海皇宮。”
謝魇算了算,“好像也有一百多年了……這麼巧,也就是說,我跟阿離是前後腳走的?”
好可惜!
謝魇想,他那時若多留一陣,興許就能拐走小殿下了!
鐘離淨回憶了下,“我那時才十三歲,詛咒之子是沒有資格進海神廟的,尤其我還殺了白赑,不過舅舅為了讓我戴罪立功,讓我去海神廟為海國子民祈福,但我那時還難以調動潮汐,所以在海神廟裡真正用祭神曲為四海城子民祈福的人是舅舅。”
鐘離淨很敷衍地說出了結果,“舅舅一直想保住我,可我覺得海國不好,我不想留下來。”
謝魇感慨道:“聽聞海皇宮的秘法祭神曲可以滌蕩神魂,甚至覺醒靈脈、讓修行者有所感悟,你舅舅讓你以祈神之名前往海神廟,無疑是想讓你福澤海國子民,既讓你得到海國子民的擁護和聲望,也能免去玄龜族的追責,你舅舅對你還挺好的。”
鐘離淨卻說:“可是我身上流着人族血脈,我想做一個人,而不是留在海皇宮裡,像我母親一樣被功法反噬自刎,又或是像舅舅一樣為了海國貢獻自身。在我看來,這些無知又愚蠢的水族,不值得我付出。”
謝魇一聽就知道小壞蛋又在說反話,也沒揭穿他,朝他伸手,“明天萬一要是開打,你現在可得先養好精神,今天還喂不喂蛋了?”
鐘離淨看他還算識趣,勉為其難遞過去一隻手。
“這是你自己要喂的。”
謝魇無奈失笑,“好好好,都是我自己要喂的。”
海水淌過四海城外,結界星圖之上,朱紅的曜星點亮群星,星光落在靜谧的海國境内。
但結界内的海國海域偌大,星光總有照耀不到的地方,在四海城以北,有着一塊死氣沉沉的禁地。因為殘陣所在,這裡沒有水,隻有一片死寂的白沙灘,沙子堆裡立起一道道白骨一般的石像,也被稱作骨林。
這裡是海國的禁地之一,雖然沒有藏在暗處的漩渦和火山口,卻是常年霜凍,被海底幾處地脈的潮汐之力形成的寒風撕扯肆虐。
在這個昏暗的夜裡,卻有人在這片蔓延方圓數十裡的骨林中穿行,一男二女,都穿着厚厚的白色袍子,包裹全身。年輕的男人走在最前面,步伐沉重而艱難,滿面風霜,為身後幾人擋住了一部分霜雪。
身後的兩名女子互相攙扶地走着,其中一人行動顯然不便,露出衣袍外的脖子手背上全是紅色傷疤。另一名女子面色慘白,藍眸上的睫毛都覆蓋了一層白霜,她艱難地喘着氣,捂住肩頭的手縫隙溢出血水。
骨林裡隻有結界外的海潮聲與霜風吹來的聲音,終于,女子受不住這股寂靜,啞聲開口。
“沒了海神傳下的三件法寶,硬闖禁地,必受法陣之力反噬,我們還能活着走出禁地嗎?”
手背和脖子遍布紅痕的女子扶着她稍作休息,擡手揉了揉躲在肩上衣袍内不到雞蛋大小的白色小海兔,聲音溫柔而堅定地安撫道:“會的。請應麟殿下和雪凰殿下相信,海神定會護佑每一個海國的子民。”
雪凰慘然一笑,“都到這個時候了,白英你還相信海神嗎?海神早在千年前已經隕落了。”
白英搖了搖頭,莞爾一笑,“千年前的海神隕落了,便會有新的海神接替。我相信九殿下會還海國安甯,而我們此刻去往的方向,是每一個海神族和祭司的歸宿。待海皇歸來,我們的魂,終究會走出禁地。”
雪凰笑容苦澀,“什麼歸宿?這裡分明就是墳墓。”
她緩了緩,拖着傷重的身體接着走,自嘲道:“不過也好,至少沒死在那幫老烏龜手裡。”
十殿下應麟抿唇不語,執拗地迎着霜風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