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琴聽後靜默許久,她對上年輕姑娘執拗追尋真相的眼眸。
那孩子的眼睛不複往日明亮,像是蒙着一層陰翳,卻依然堅定、執着。
愛琴輕笑了一下,道:“不隻是她們,就連我,也是牢牢被命運把控着的、走不出設定好的軌迹的、充其量不過是傀儡的生命體罷了。”
音旋微微一怔。
神明也是如此嗎?
那麼能這般操控神明的……
“你已經猜到了吧?”愛琴留意到她的神色蓦地一變,聳了聳肩繼續道:“能對我等神明做這種事的,就隻有創造我們的人。”
——造物主。
傳說中創造了這世間生靈,制定了萬物運行規則,孕育守護的神明,卻又不知為何想要覆滅自己造物的——
那個宇宙間真正的統治者。
愛琴說:“我等神明,從生來就擔負着各自的使命,我們就是為了守護世間安定太平而存在的,這是我們生命的唯一意義與價值。”
“無論我們面對的困境是什麼,是需要我們受傷、亦或是死亡,無論我們是否接受自己的結局,是否願意就義,但隻要世人有需要,我們義不容辭。”
“用你們人類的話來說,這是埋在我們基因裡的,是被編寫好的一段程序,是早早便下達給我們的指令,是規避不了的東西。”
“造物主讓我們的靈魂刻上忠誠,無私的、不計代價地完成我們的使命。”
“我是如此,我的靈魂碎片,我的衍生物們自然也是如此。”
“所以你看到了,在你走過的時空中,衍生物們不管是自願,還是被逼迫,不管她們有無能力反抗加注在己身的命運,她們最終都按照既定的軌迹走了下去。”
“在我看來,神明與救世主無限接近,救世主的終點是充滿鮮花與掌聲的死亡,我也是。”
所有神明的歸途都是一樣的。
愛琴對此早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因此當造物主有意泯滅世間,遠古神明穿梭在宇宙中尋找主神蹤迹,最終得到的挽回辦法,是要所有神明回歸最初的封印之地,等同于死亡的永生被鎮壓時,愛琴對這個結果并不難以接受。
所以她和其餘分割了靈魂碎片的神明一樣,踏上尋回衍生物的曆程。
當初愛琴分割靈魂投放世間時出了狀況,她的靈魂意外分裂成了七份,分别墜入了不同的平行時空。
海洋神焰秋知道這情況後,也将自己的靈魂更進一步分割,争取去到各個時空與她做伴。
星月神雲玫沒有這麼做,但她有意識地将自己分割出去的那部分靈魂投入到指定的空間,去保護那個時空中愛琴過得不怎麼好的衍生物。
這一點,音旋已經意識到了,她還當着三位神明的面叫破了這件事,叫出了他們在每個時空的身份。
音旋知道,她所經曆過的,與其說是衍生物之間的緣分,不如說是神明之間的緣分。
但隻有一個時空是不同的,就是她當下所在的這處。
愛琴靜靜注視着音旋,她想,恢複記憶的音旋應該已經意識到這件事了。
她早已熟悉衍生物們的靈魂氣息,但在這裡,她沒能感受到旁的衍生物存在。
這個時空裡,除了音旋自己,再沒有一顆外來入侵的靈魂。
在這裡,她遇見的每一個人,經曆的每一件事,産生的每一段感情,都是屬于她自己的緣分。
愛她的,她所愛的,一切都與靈魂無關。
正因為知道真相,所以音旋對這個時空的感情很複雜。
她知道這裡有她的前世,也有她的今生。
她知道她屬于這裡,卻又不屬于這裡。
她終要離開的,以死亡消散的方式。
舍不得,但沒有辦法。
就如神明所說,這是她的命運,是她從降生的一刻便被注定好的軌迹。
所以音旋總想忘記作為冰檸、或是黎湘的一切,她想與那段過往劃開界限。
這樣,等到離開之時,她就可以将故人歸為冰檸或黎湘的,而不是她的。
這樣她就可以不那麼遺憾地離開。
在這件事上,她糾結,脆弱,又矯情。
想不開,也勘不破。
“明知與造物主作對不妥,你卻還是答應了要與我一起搏一把。”音旋輕笑了一聲。
“雖然不是要逃避作為神明的責任,卻還是想擁有一定程度上的自由。”
“拒絕回歸封印之地,待到真正的世界裡無數平行時空融合完畢,去賭一個可能,憑自己的能力,将虛假世界中的衆生帶回人間。”
音旋笑着,手背覆着雙眼。
“一旦失敗,激怒造物主,神明也好,衆生也罷,都會煙消雲散,如齑粉般飄零于宇宙。”
“無人知曉,無人記得。”
音旋牽起嘴角,放下手背望着愛琴,“我是個瘋子,而你竟也敢賭。”
“我會加碼自己的賭注,就和你從不打無準備的仗一樣。”愛琴道。
“激怒造物主,最終落得個灰飛煙滅的結局,我能接受,但衆生無辜。”
愛琴幽幽笑了一下,“所以最後會參與進賭局的隻有寥寥幾個人,你已經全部見過了。”
太陽神愛琴,海洋神焰秋,星月神雲玫。
以及音旋。
愛琴:“我們三個做神明的陪你造反一場,赢了萬家歡喜,輸了獨自承擔後果,由其餘遠古神明遵照造物主的指示,回歸封印之地,換得人間安穩。”
“我們商量好了。”
音旋怔了片刻,道:“好賭注。”
至少對于被守護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必勝的居面。
愛琴微微彎着腰,溫熱的掌心覆上她的發頂。
“我以為,在經曆過這一切後,再次恢複記憶的你,興許會後悔從前與我的約定。”
音旋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千叮咛萬囑咐過嗎?叫我不要忘記自己是誰。”
愛琴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哪怕是在最痛苦、最迷茫的時候,也一定不要忘記你自己的名字。】
【小溪,不要忘記你是誰。】
愛琴這麼說過。
她不僅活在這個世界,在回來此處前,作為冰檸的轉世,她還擁有過一場屬于自己的人生。
她有愛她的家人,有要好的朋友,有不錯的學業,有平凡的人生。
如今看來,從前普通的一切,現在都成了不可求。
倘若世間傾覆,衆生不存,她真正的家人,她真實的過往,都将一同被埋葬。
她不隻要守護當下這個面臨崩塌的時空,哪怕為着一己私欲,她也必得做些什麼。
她得讓大家都活着。
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想讓大家都自由地活着。
替她,一起。
“我沒有忘記自己是誰。”她說。
她記得雪山上冰冷凜冽的風,記得自爆滅靈時難以被意識捕捉的痛。
她記得漫漫無終止的黑暗,記得剖心焚魂時刹那間的空白。
她記得無數個外出行動的夜,記得被當作棋子手染血腥的不甘。
她記得親手創建的異世大陸,記得年年歲歲與她離去之時一般無二的漫天飛花。
兩百年間被浸透徹底的寂寞。
病骨一身勉力支撐時的心力交瘁。
她全部都記得清楚。
一個個的時空,一樁樁的故事,一幕幕的回憶。
怎麼能忘得了呢?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破碎的靈魂。
是她的前世,也是她的今生。
零零碎碎,拼湊彙聚,變成了現在的她。
她記得神明臨行前的千叮萬囑,要她一定不要忘了自己是誰。
她是誰?
她沒有忘記。
她是蘇映溪。
是靈魂轉生後,被保着終于成為了一個普通人的蘇映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