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所教學樓的天台原本是鎖着的，出于安全考慮平日不準學生往上跑。
但音旋直接從頂層的窗戶翻身向上躍到了天台，她坐在樓頂邊緣，兩腿在半空中蕩來蕩去。
沒過多一會兒，又有一人采取同樣的辦法上來此處，一看就是來找她的。
“淩雲。”她輕聲打了個招呼。
方才在教室裡，同學們叽叽喳喳的，話語不斷，唯有淩雲始終一言不發，甚至坐在位子上都沒有往她這邊看。
音旋覺得，淩雲可能有些生氣。
他被自己抹去過很多很多次記憶，每次他心覺異樣主動問到她時，音旋都模棱兩可地将話岔開。
淩雲沒有實據，也一直沒有越過界限地追問。
但現在她的身份暴露了，淩雲細一想，就能知道他從前每次陷入異樣時，背後黑手都是音旋。
也難怪，被人如此輕易地拿捏，是人都會心裡不舒服的。
“你昨晚還好嗎？”淩雲身形躍上來，坐在她身邊。
“還行，換了個地方借宿一夜。”
“沒出事就好。”淩雲輕輕說着，“你昨天走的時候，臉色難看的不得了。”
音旋笑笑，“真沒事，已經好了。”
“我從前被人刻意模糊了很多次記憶。”淩雲終于提及了此事，“确實是你做的，沒錯吧？”
“你需要我将那幾段記憶的封印解除嗎？”音旋承認了。
“倒也不必，如今得知了最終的答案，過程中的很多事便沒有那麼重要了。”淩雲笑了笑，從口袋中摸出一沓時空傳送符。
“先前在夜曲宮，謝謝你，這是還你的，連本帶利，雖然遲了一些。”
音旋一怔，“哦，我都忘了還有這回事。”
淩雲将符塞到她手裡，身體微微後仰，仰頭望着天空。
今日的天空澄澈蔚藍，與昨日大相徑庭。
“終于知道你為什麼總是出手闊綽了。”淩雲淡淡道：“夜曲宮主千金難見一面，我也是領會過的人。”
“你這話我聽着可就有些不對勁了。”音旋瞥他一眼，“我再次聲明，我真的不是奸商。”
“這我相信，你不僅準許人賒賬，早前在羅拉的事情上，你還虧本救人。”
“不是因為你們與我是熟人，我才特意打折的。”音旋學着他的模樣仰頭望天，放松脖頸。
“凡是找來夜曲宮的，哪怕所帶的價碼不夠支付他們提出的願望，其實一般情況下我也會幫。”
“可是，聽說為人實現願望後，若是收取不對等的代價，會受傷的。”淩雲問。
音旋點點頭，“的确如此，若是能量能夠一直守恒，那當然是極好。可是，找上我夜曲宮的人，十個有八個都是為救命而來的。”
淩雲稍稍愣神。
“你見過人在救命的緊急關頭時是什麼模樣嗎？”
淩雲搖頭。
“他們會很慌亂，很心焦，很疲憊，憔悴的不得了。找到夜曲宮，于他們而言就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為了救命，他們真的已經拿出了能支付的所有代價。”
“即便是這樣，很多時候他們支付的代價依然難對等，畢竟想要挽救生命的代價，本該就要拿生命來付，不是嗎？”
“所以我常常會猶豫，因為實現了不等價的心願，他們未能支付的代價，最後就會變成我的負擔，讓代價收取在我身上。”
淩雲震驚，那豈不是說，音旋等同于在拿生命救人？
“明知如此，你也還會為上門者實現心願嗎？”
“沒辦法，他們動不動就給我下跪磕頭，求我救命，為此甚至願意付出金錢之外的更加昂貴的代價，比如靈魂……”
音旋苦笑，“但是靈魂的代價我可收不起，收下靈魂，就等同于收下此人生生世世的性命，這種代價同樣高昂到我擔待不起。”
“我猶豫的時候，他們也不敢造次、不敢催促地等待着，仿佛我一句話就能定他們的生死。那模樣太無助，太可憐。”
音旋閉了閉眼，“我很确信，憑借這身魔力，即便為他們擔一部分的代價，實則也算不了什麼。所以……”
淩雲看向她的眼神徹底變了，從最初的驚訝變成了深深的複雜。
“所以，我總會心軟的。”
“冰檸從前為着三界平定各處災禍時，心裡也一定是這麼想的吧？”音旋雙眼睜開，淡淡的目光透出來。
“然而三界衆生習慣了她的保護，卻忽視了她為此付出的代價。替整個三界支付平安的代價，可比我支付個别人的代價昂貴多了。”
“可惜，習慣是一種太可怕的東西，那些被保護着的人漸漸忘卻了本該存有的感恩之心，他們将冰檸所做的一切視為理所應當。”
“然後他們甚至對保護神一般的存在反過來打壓、攻擊、污蔑、放逐，明明享受了她賜予的福利，卻不肯全心全意信任她，做合格的信徒。”
音旋嘲諷似的笑了一聲，“所以現在的我不願以大祭司的身份拯救他們于水火。曾經擁有過的美好與安穩，他們不珍惜，等到失去時卻又悔之莫及。”
“早尋思什麼來着？”她聳了聳肩，憐憫似的搖了搖頭。
淩雲遲疑着說道：“但是，你依然阻止了婷汀試圖毀滅神界、再塑新世界的瘋狂念頭。”
“因為我并不認為婷汀的所作所為就是對的。”音旋輕輕晃着小腿，感受着樓頂的風吹拂過面頰。
已經褪去寒意的風輕柔的環繞過她，帶着些濕潤，令人心曠神怡。
“如果是我，我會放任神界衆人自食苦果，令他們在悔恨中了結殘生。因為這是他們背叛冰檸後應得的結局。”
“但是，婷汀那種一竿子直接将人打死的做法，我不欣賞。尤其是她現在将手伸向了普通人類，她想要統治這個不受靈氣匮乏所局限的種族。”
音旋皺皺眉，“若是放任她成功了，就等于要對真正無辜的人袖手旁觀。怎麼說呢，我良心上有點過不去。”
“如若神魔兩界最終消失，婷汀就會成為普通人類族群的主宰，發展他們為信徒。這就是她要重塑的世界，她想要成為新的神明。”
她輕輕啧了一聲，“我可不覺得一個被她統治的世界能有多美好。是你的話，你不制止她嗎？”
淩雲想了想，“我會盡我所能制止的。”
“是吧？”音旋側過臉對他深深一笑，“你能理解我，我很高興。”
難怪，在一衆瘋狂追求大祭司的人之中，冰檸能對他青眼有加。
音旋收回目光，是她的話，也會動心的。
“淩雲。”
“嗯？”
“你可千萬不要成為一個心軟的傻瓜啊。”
淩雲一怔，不明白她忽然之間是在說什麼。
“曼莎與婷汀都說，我遲早會因為不該有的心軟而交待上性命，我現在十分認同這句話，也多少能猜到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的結局不會太美好。”
“所以做人果然還是要自私自利一點，閑事少管，方得長久。”
“不會。”淩雲堅定地搖頭，“好人有好報。”
“哈哈，真是單純啊。”音旋笑彎了眼睛，“那你告訴我，大祭司冰檸為何死了？”
淩雲定住，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
“這是神界最厲害的預言師給我的忠告，我也轉達給你。”音旋站起身，就站在窄窄的天台邊緣，伸了個懶腰。
“自私可不是什麼美好的品質，但我希望你能擁有。接下來，一定都要好好的，為自己活下去。”
淩雲怔了怔，一股莫名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他好像就要失去這個人了。
淩雲緊緊注視着她，明明她離得如此近，他卻總覺得這人下一秒就要徹底消散了一樣。
為什麼？
“下去吧。”音旋眺望遠方良久後收回目光，“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