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穎猶疑地看着她,“你……是什麼人?”
對方沉默了一下,道:“也許,是神明?”
邵清穎眨眨眼,神明?真的假的?
神明笑容溫和恬淡,眉眼彎出了一個好看的弧度,她說:“我送你回去吧,你應該還有想要見的人,你去見見當初沒能好好告别過的人。”
“然後,等你走完此生,再次回到這裡時,便将靈魂交還給我作為謝禮,可好?”
邵清穎茫然地“哦”了一聲,本能地點點頭,便瞧見神明擡起手,掌心面對着她,散發出了淡淡的溫暖的金色光暈。
邵清穎眼前花了一下,待再回過神來時,她人便已經置身于當初墜落而亡的懸崖下了。
她怔怔地看過周邊的景象,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方才那個自稱為神明的人,真的将她送回來了。
此時,距離她墜落身死已經過去了兩年,邵清穎憑着記憶繞出了山崖之下,站在了她所熟悉的風雲谷中。
這裡的景象沒有什麼變化,要說唯一變了的,應該是谷中偶爾經過的人瞧見她時的那副……見鬼了一樣的表情。
邵清穎也不挑他們的理,任誰驟然看見一個早已經被認定死亡的人又出現了,表情都好不到哪裡去。
就和她當初看見柳晴雲死而複生時一樣。
她随手揪了個人問:“初陽呢?”
那人戰戰兢兢地看着她,結巴着回道:“少、少主,初陽公子他很早之前就不在谷中了。”
邵清穎微微一挑眉,“那他去哪兒了?”
當她得到了一個确切的地址,尋到初陽現在住的小院後,邵清穎走進去,正瞧見初陽背對着她,手裡抱着個什麼東西,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邊還念念有詞。
她悄無聲息地靠近,陰影投下籠罩了初陽。初陽怔了怔,仰着頭看了看是誰罩在了他的頭頂。
然後,他看過之後又若無其事地低下了頭,抱緊了手中木刻的牌子,嘀嘀咕咕道:“啊,大白日的就出現幻覺了。”
邵清穎覺得好笑,怎麼他之前經常幻視自己活過來找他嗎?
她好奇地看了看初陽抱着的那塊牌子,上面刻着幾個大字——先少主邵清穎之墓。
邵清穎:“……”
有心了,但大可不必。
“你别擦了。”邵清穎幽幽開口,“當着正主的面,也挺冒昧的。”
初陽:“……?”
他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這兩年間也經常在他的夢中響起。初陽揉了揉耳朵,這次連頭都沒回。
“是不是該去買點藥吃了?除了幻視,怎麼還幻聽呢?”
邵清穎氣笑了,不輕不重地在他腦袋瓜頂上拍了一下。初陽一瞬間被打懵了,終于意識到不對勁,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轉過頭呆呆地看向邵清穎。
“疼嗎?”邵清穎抱着手,似笑非笑地問道。
“有點。”初陽呆愣愣道。
“還覺得自己在做夢嗎?”
初陽傻兮兮地搖了搖頭,手中死死抱着的木牌子突然落地,他上前一步,上上下下看過邵清穎,又上手試着戳了戳。
确認自己戳到了實物,而不是幻覺後,初陽眼中頓時亮起光來,嗓子都劈了,急切切地喚了一聲,“少主!”
邵清穎“嗯”了聲,瞥向被他丢到地上的牌子,又看了看一邊為她設立的衣冠冢,以及供給她的新鮮水果。
她走過去,彎腰撿了個橘子,慢悠悠地扒了皮吃。橘子酸酸甜甜的,水分很足。
“供果你都挑貴的買吧?”邵清穎淡淡問道,“快撿撿,都吃了,别浪費。”
初陽連連點頭,三兩下将果子都撿了抱在懷裡。
“回頭把這玩意拆了。”邵清穎擡擡下巴指着衣冠冢,“要不我真要折壽了。”
“哦,好。”初陽連着應了好幾句,總算想起來問一句,“少主,你是……怎麼回事?”
“說來話長。”邵清穎啃着橘子瓣,“這兩年你怎麼樣?紫雲内部如何?”
“我挺好的。”初陽說道,“紫雲這些日子也很安穩,鳳陵那邊再也沒有小動作了。可是……”
“吳憫不太好。”
吳憫成為了儲君,很受愛戴,但他将自己逼得太緊,一絲松緩的餘地都沒有,整個人常年都像繃緊的弦,忙碌奔波,不分晝夜地處理國事。
初陽每每聽見消息的時候,都很懷疑這位年輕的儲君興許哪一日就要累到猝死了。
其實他知道,吳憫是有意令自己繁忙起來的,隻要腦海中不間斷地有事情需要考慮處理,他就可以不去想那段幾乎成為夢魇的記憶。
否則,他控制不住,沒法不去想念邵清穎。
初陽将自己的所見所聞轉述給少主,邵清穎聽後沉默不語。
初陽猶豫了一下,問道:“少主,你……要上京一趟嗎?”
邵清穎沒有應聲,忽然想起來了似的,問他道:“你知道佑哥哥他們現在住在哪裡嗎?”
“還在江南。”初陽道:“其實,柳家的少爺和小姐原沒有想留在江南的,但他們聽聞了你的……呃,誤傳的死訊,他們就想留在也曾與你一起住過的地方。”
邵清穎點點頭,“那我先去看看他們吧,看過之後,再考慮上京。”
初陽“啊”了一聲,“那少主,你離開東平郡之前,準備見谷主他們一面嗎?”
邵清穎頓了頓,半晌後淡淡地說道:“不見了,沒什麼好見的。”
初陽也不勸,隻說:“我陪少主一起去江南。”
他們即刻啟程,趕了幾日路後抵達江南,駕着馬車抵達了柳佑和柳朝陽新家的門前。
初陽與看守大門的人說了兩句,那人認得初陽,卻不認識邵清穎。他進去通報,不多時,柳佑便從府中走出來。
柳佑穿了身灰色的長衫,看見初陽時便笑了起來,“你怎麼忽然過來了?也沒提前打聲招呼。”
初陽喜笑顔開,一指後邊的車馬,“柳公子,你看,你快看!”
柳佑怔了怔,不明所以地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瞧見一人輕輕掀開了車簾,露出面容,不緊不慢地下了車。
柳佑:“……”
他眼花了?
邵清穎站定在他的面前,目光平靜地看着他,“佑哥哥,好久不見。”
“清穎……清穎?!”柳佑大驚失色,“你怎麼回事?你怎麼……”
邵清穎擡手制止了他接下來必定連珠炮的發問,“先别問了,不可說,不可說。”
柳佑倉促地點點頭,拽着她往府裡走,“快進來,清穎,我去叫朝陽。”
柳朝陽見到她時的反應更加誇張,話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眼淚就先下來了。她抽噎着大罵邵清穎:“你這個沒良心的家夥,既然活着,為什麼不早點回來啊?”
邵清穎:“……”
這誤會真一時半會說不清。
柳府設宴,擺了好大一桌的菜,邵清穎面前的碗中被堆起山一樣高的肉,柳佑生怕她餓瘦了。
這頓飯吃完,邵清穎和初陽在柳府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她便啟程告辭了。
柳佑問:“你這麼急着是要去哪兒?怎麼不多待兩日?”
邵清穎笑笑,“去京城,初陽和我說,有個傻子快把自己累死了。”
柳佑微微一怔,反應得很快,“太子殿下這些年的确是夙興夜寐,有些嚴謹認真到過頭了,滿朝上下都在擔憂他的健康。”
“所以我上京去瞧瞧,看他究竟變成什麼模樣了。”
初陽陪着她又趕了幾日路,順利來到了京城。邵清穎捏着還在自己身上的玉佩,吳憫的生辰玉。
她來到皇宮門前,将玉佩交給侍衛。侍衛雖認不得她是誰,但對足以在宮中暢通無阻的信物卻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侍衛對她的态度十分恭敬有禮,親自為她引路送她來到東宮前。
邵清穎看着這處巍峨的建築,她在宮牆根下駐足片刻,随後擡步踏入東宮院中。
再次依照約定回到紫雲皇宮,卻是在此情此景下,她其實也挺意外的。
吳憫沒有如她猜測得那般,縮在暗無天日的殿中忙于替吳世平批閱奏折,而是站在院落中面對一株盛開得繁茂的梨花樹,微微仰着頭出神,連有人靜靜向他走近都忽略了。
邵清穎擡眸欣賞了一番如雪般綴滿枝頭的梨花樹,冷不丁開口問道:“殿下何時也開始喜歡梨花了?”
聽見夢中才會出現的熟悉聲音,吳憫怔了怔神,緩緩轉過頭來望向說話人。
那人還穿着一身淨透的白色衣裳,衣袂翩翩,裙角飛揚,和記憶中潇灑的模樣别無二緻。
他的臉上出現了一刹那的空白,很快流露出意外與驚喜,但姿态依然保持得很好,沒像初陽還有柳佑他們那樣激動到語無倫次,失了方寸。
吳憫漾開一個笑容,難以置信般道:“這怕不是在夢裡吧。”
邵清穎聳聳肩,好吧,其實大家看見“已死之人”的反應都大同小異。
她指尖挂着吳憫的生辰玉,擡手往前遞了遞,“信物起作用了,不然我還真進不來這皇宮大院。”
吳憫捧起玉佩仔細看了看,那的确是他給出的信物,一絲一毫錯處都沒有。
他雙眸瞳孔微微顫動着,後知後覺湧上心尖的喜悅令他激動難以自抑。
邵清穎沒有死,她還活着。
這一刻,吳憫忽然很能理解他的父皇,為何會在聽到柳晴雲尚在人世的消息時驚喜到失了常态。
吳憫面前沒有鏡子,他看不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但想必不比當時的父皇穩重到哪裡去,因為他看見了邵清穎臉上憋不住的笑意。
“殿下,你現在是儲君了,不該喜形于色的吧?”邵清穎笑道,“雖然,你為我的複生感到高興的話,我其實也挺高興的。”
宮外自由自在的風越過宮内高大的牆,将暖意裹挾而來,吹動了近在咫尺的梨花樹枝,紛紛揚揚下落的雪白花瓣落了他二人滿頭。
邵清穎拂了拂他肩上沾到的花瓣,打趣道:“殿下,聽聞你做了儲君後就快将自己逼死了,我還擔心會瞧見你營養不良、精神不振的樣子。不過現在看來,你狀态還不錯嘛。”
吳憫輕輕搖了搖頭,他不好,但這些他現在不想與邵清穎訴苦了。
她究竟是如何活下來的,為什麼兩年多音信全無,吳憫對此很好奇,卻沒有多問。
重要的是,她如今就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健康,明媚,一如從前,這便夠了。
邵清穎的笑意始終沒有淡去,她歪歪頭,打量着吳憫幾秒鐘之間便經過了幾變的複雜神情。
她用手指蹭蹭鼻尖,無奈道:“殿下,你要不說點什麼?我也是會尴尬的。”
話音剛落,她瞧見吳憫上前兩步,張開手臂将她攬入懷中,輕輕地擁抱着,手指撫過她長長的發。
邵清穎感受到他層層疊疊的衣衫之下,是的确消瘦了不少的身軀,骨頭硬邦邦的硌人。
她擡手覆上了吳憫的背脊,輕輕拍了拍。
吳憫的下巴輕輕抵着她的肩窩,少年人長大了,聲音卻還如往昔一般清澈純淨。
她聽到吳憫微微哽咽卻欣喜的嗓音,軟軟的飄過她的耳邊。
“無論如何,謝謝你還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