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道的一側種着一排郁郁蔥蔥的樹木,雨水落在上面,發出悅耳的沙沙聲。
簡月撐傘走上步行道,聽着雨落在傘面上的聲音,想起了一些事。
很小的時候,或許是五六歲,或許是六七歲,某個晚上,她半夜起來喝水,正好看到江穎一個人坐在客廳裡放DVD看。
她揉着眼睛叫了聲媽媽,然後就看見回過頭看她的江穎,滿臉是淚。
那時的簡月不懂江穎的眼淚是什麼意思,但沒過幾天,她就聽見她的母親對着她的父親哭訴了很長一段話。
“你知道我這些年在想什麼嗎?我有時候真希望自己誰都不是,有一天離家出走跑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後再也不回來。”
“我以前有屬于自己的生活,每一分每一秒都屬于我自己,可是現在有了月月,每時每刻我都要擔心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會不會生病,有沒有學壞。”
“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和月月綁定了一樣,一直到我死我都放不下她,可我不止是月月的母親,我還是江穎啊?我知道我不該這麼想,但是懷英……我好累啊,不是身體累,是心累,我如果隻是自己就好了。”
江穎說得太激動了,完全忘了這樣的音量會被她聽到。
于是簡月隔着一扇門,将這段話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然後莫名其妙記了好多年。
後來她的房門被敲開,江穎還是一副溫柔耐心的樣子,問她吃不吃水果,問她明天想去哪裡玩。
臉上看不出半分剛才哭訴的痕迹。
她呆呆看着江穎,沒有多說,也不敢多說。
但幼小的心自此缺了點什麼。
幾年後她慢慢長大,接觸了英語,才知道江穎那晚放的是一部美劇,名字叫《How I Met Your Mother》。
而那天播到的内容,正是Lily和Ted的一段傾訴。
“Sometimes I wish I wasn’t a mom,sometimes I want to pack a bag and leave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and not come back.”
“有時候我希望自己不是一個母親,有時我真想打包一個行李然後半夜逃走再也不回來。”
“I mean,I love being a mom,and I love Marvin so much,but do you remember when I wanted to be an artist?Art was my whole life,and now it’s been months since I’ve even picked up a brush.”
“我是說,我喜歡當母親,而且我那麼愛馬爾文,但是你還記得我以前想當個藝術家嗎?藝術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但現在好幾個月了,我都沒碰過畫筆。”
然後她忽然懂了江穎的共情。
……
雨越下越大了。
簡月停了下來,望着江面上一圈圈蕩開的漣漪,自嘲一笑。
她确信,江穎愛她,很愛她,愛到願意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她知道這麼多年江穎從來沒有丢下她不管,那時的哭訴隻是情緒的宣洩,但,說出的話潑出的水。
就像紙上揉出的褶皺一樣,再怎麼小心翼翼地修複愛護,也終究有痕迹走過了。
她不怪江穎,因為同樣的,她也很愛她。可那些話在心頭萦繞得久了,某種認知也就越來越清晰。
這世上,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首先是自己,然後才是别的,或者父母,或者老師,或者朋友。
比起無條件地愛她,先考慮自己,才是人之常情。
也因此,看到司衡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時,除了一瞬間的憤怒,她竟還有一絲意料之中的感覺。
畢竟不要孩子是司衡為她做出的妥協,比起為她妥協一輩子,司衡先考慮自己,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多正常,太正常了。
從一開始,司衡就和她不是一路人,他的妥協就像彈簧,壓得越狠,某一天就會反彈得越高。
果然吧,人都是為自己着想的。
她隻是試圖去信一個人,然後發現自己信錯了而已。
姜予彤問她難受嗎?
不難受,有什麼好難受的,人都是如此,她早就知道了。
最後一次,簡月告訴自己。
她再也不會相信男人不要孩子的鬼話了。
*
雨下到傍晚也沒停。
星月被雲層遮住,天幕看起來黑壓壓的,隻有路燈在雨中發着星星點點的光。
簡月順着步行道走了個來回,下了台階準備開車回家,卻腳步一頓,發現自己的車旁不知何時多了一輛車。
黑色的,沒打車燈,看起來裡面沒人。
才這麼想了一下,就見車前燈一亮,車門打開,司機撐着傘跑到後面,恭恭敬敬替後車座的人開了門。
一隻擦得黑亮的皮鞋踩進水裡,男人自車裡緩緩而出。
傘面遮住了他的臉,随着他站直,傘面一點點上擡,簡月才看清他的模樣。
……是裴言。
竟然是他。
但和昨日不同,今日的他換上了正式的襯衫和西裝,腕表領帶樣樣透着奢侈與貴氣,連襯衫袖口都極為講究地露出三分。
一看就是精心打扮過的。
簡月看看車又看看人,對他的到來隐隐有了預感:“你在等我嗎?”
撐傘的司機微微一笑,主動替裴言回答:“簡小姐,裴總已經等您多時了。”
“哦。”簡月點頭,“什麼事?”
雨聲陣陣,恍若沒有盡頭。
裴言接過傘,給了司機一個先回車上的眼神,然後向她走來。
天幕是黑色,傘面是黑色,大片的黑籠罩下來,隔着一層雨幕,本該看不清,可她卻沒由來地覺得,男人的眼神有種莫名的深刻,深刻到近乎灼熱。
隻是輕飄飄落在她身上,隻是一眼,卻仿佛……認識了她很久一樣。
雨絲順着風飄到她的臉上,簡月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眨了眨眼想看得更清楚些,卻發現那種感覺消失了。
他的臉在她面前越來越清晰,離她越來越近,簡月卻再也找不出一絲多餘的情緒。
平靜冷淡,宛如陌生人。
果然是錯覺吧,她想。
“簡小姐。”腳步聲終于停下。
裴言撐傘看她,隔着一步之遙的距離,平靜開口:“合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