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視線從念青的身軀面前掠過,直直落在徐景芳的側臉上,眼神純粹而發亮,使得徐景芳似有預料般緩緩扭過頭來,與之對視。
此刻,所有視線都冷不丁落到了徐景芳的身上,猶如寒天雪地裡的一束灼灼熱光。
也是這一刻,徐景芳忽然明白過來。看着徐心的那雙眼睛,她想起了初次見到這個孩子的那一夜。
那是個冬夜,沒有雨也沒有雪。可當發現她時,卻發現她渾身上下不僅髒兮兮的還濕透了。
那時的陸喬心方才及笄不久,哪怕滿臉灰塵,可徐景芳還是在第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病弱以及身上那股不似尋常人的傲氣。
那雙眼睛更是令人難忘,如同夜裡在林間緩慢移動的貓眼,眼裡透着亮和一點點畏懼,甚至還有幾分野性。
她沒有想太多,隻當是沒了父母親的孤兒,便鬼使神差地沒有追問她的身世,将人帶回去後隻問了一句。
“你可願意留下?”
那時的陸喬心哪裡也去不了,身子骨還差得緊,自是願意的。
而後身體養好了,仍是無處可去,便欲留在二老膝下盡孝。這些年,無論是學習醫術,還是管理酒樓,她都有自己的見解。徐景芳一早便知她是個有自己主意的孩子,可這婚事……
徐景芳歎了口氣,垂下眼眸伸出手将跪在地上的徐心扶了起來。
“我知道,你這孩子不願拘于一方天地,你養女護衛,救助這城裡的女子,我便知曉這一點。可女子哪有不成家的?雖說我當年是有些本事,可若少了你爹,我們也走不到今日的。”
徐景芳雖松了口,可也不難聽出她言語中仍是對這樁婚事未成而有所介懷。
“何況你不試試怎知?這賀家小子……”
“娘。”徐心打斷了她要說的話,“我不願将就自己。”
“我的确不願拘于這一方天地,從前我總覺得以我一人的力量,也許護住這一方的女性已是盡力,可後來我發現,或許還有旁的辦法。”
“而我願意一試。”她說得十分堅決,令其餘幾人一下愣了神。
徐景芳很快就反應過來,她略帶遲疑:“你要做什麼?”
徐心避重就輕,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說了别的。她忽而看向站在徐景芳身邊的身影,“念青,早前買來釀酒用的地皮,大抵開春就能完工,之瑜也替我找好了釀酒師傅,回頭你盯緊一些。”
她又頓了頓,似是不确定般問道:“你可會看賬簿?”
既是養在了徐景芳院子裡,想必是會的,可她還是問了一嘴。
念青雖不解,可還是點了點頭,許是覺着這般不好,後又答道:“學了的。”
徐心滿意一笑,“那便好,今日開始我讓人将酒樓裡的賬簿都拿來給你瞧瞧,就當提前熟悉了。”
此話一出,方長民也隐約覺出不大對勁來,他往前大走一步,與徐景芳并肩站着。
“心兒,這是要做什麼?”
“姐姐,你是要去哪裡嗎?”
念青也一臉擔憂地湊上前來,甚至伸手拽住了她的一小塊衣角。
這是她不安的表現,徐心在第一回與念青同床而眠時就發覺了她這一個小動作。
徐心看了一眼自己衣角上的那隻手,安撫似地拍了拍,沉默了片刻,才開口:“我想去長安城闖一闖。”
她說得隐晦,隻讓二老覺着是要去那長安城做生意。
果然,徐母很快就心急了,就連一開始臉上的擔憂和未知的驚慌都消失了,隻輕微皺眉,似是苦口婆心:“心兒,這個釀酒的生意才要做起來,怎麼就要去長安了呢?”
這下她把方才還着急要徐心成婚的心思全都抛到腦後,眼裡裝滿了徐心此時此刻的身影,眼眸微微發顫。
“你、你怎麼不跟我們商量一下?這麼大一件事!”
“你别急,先聽孩子把話說完。”方長民再次拍拍徐景芳的後背,又擡頭看向徐心,“心兒,把話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就要走,這生意是你拿的主意,眼下正是需要你的時候,這不合适……”
“娘,你就讓我去吧。”再多的她便不說了,隻反複說着這一句,二老的臉黑了又黑。
“天地之廣,我都想去闖一闖。釀酒一事我自會事無巨細同念青交代好,之瑜也會前來相助,娘和爹都可放心。”這一聽,便是笃定要去的,也不知籌謀了多久。
“生意而已,在哪裡不是做?那天子腳下,能活得自在麼?不是娘要說你,你是從那逃出來的,娘實在不忍心你再回去。”徐景芳心裡既是擔憂又是不舍,眼裡瞬時間濕潤起來,看着徐心的臉都猶如隔着一層霧。
明明就在眼前,可卻看不清。
握住徐景芳雙肩的手掌也緊了幾分,在這幾年裡,方長民一向對于徐心所要做之事不過于多問。同徐景芳一樣,他知道她是個有主意的人,可眼下,他竟也覺得太有主意的女兒家怕是也不好。
“心兒,”他一改往常的慈父面容,一臉嚴肅,眼裡甚至帶着狠,“你要将你母親丢在臨都城不管了麼?你養的那些女護衛也不管了?”
“生意沒那麼好做的,我年輕時也愛闖蕩,可這一離家就是三五載。”
“再回家時,父母已然年邁。”他忽然又小聲,像是哀歎,“心兒,我們已經老了,惟願兒女能陪伴左右。”
徐心難得沉默了。
半響都沒有人再說話,連念青都兩頭望着,欲張口卻又不知曉能夠說些什麼。
徐心瞥到了方長民耳鬓邊的一抹白,一時無言,可心中的那個念頭早已叫嚣許久。
這長安城,她去定了。
不願牽扯旁人,便就不提二老可随她一同遷到長安一事。
“念青是個能當家的好料子,今後這酒樓和家中瑣事可交由她,藥鋪自有祥雲照看着。有她們二人,娘和爹自會無憂。”這說話的架勢,像是這一去就再也不會回來。
“至于這支護衛,我會留她們在此護娘和爹的安危。”
徐心垂下睫毛,不敢再看面前的二人,倒是念青又扯了扯她的衣角。
那雙清澈卻已略顯精明的眼睛望着她,“姐姐,你什麼時候回來?我有些害怕。”
見此她本能将眼神放軟一些,“不怕,我相信你可以做好的。”
過了一會兒,又猶豫道:“等我回來。”
這一句也不知是對誰說的。若是還能活着,她想,她會回來的。
最後,徐心仍是不敢擡眼去看二老的臉色,隻直直跪下,磕了好幾個響頭。
院裡一片紅,可這幾人臉上早已看不出過年的喜悅來,仿佛都裝着心事。
短短半日,府中上下竟都不敢喘出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