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一把刀,但那把刀不是非他不可。
他隻是赢下奚珑那一局而已。
她縱他殺人,與他親近,被當衆撞見,此後那些近侍們會把目光盯到他身上。
若他不能發揮作用,他随時會被丢棄。
在這場争鬥中,她是冷酷的旁觀者,她真正要的,是赢的那個人。
桑玦掂量着手中魔果,不以為意地笑道:“殿下還真是絕情。”
再擡眸時,像是怨,又或是别的什麼東西的神情轉瞬即逝。他的目光隐隐銳利。
“絕情?”冷柔危警告,“别忘了你是誰。從你被本宮俘獲的那一天起,你的生死由不得你自己,都在本宮一念之間。”
這時,她餘光不經意的一眼,看到了桑玦脖頸上挂着的玉。
他的衣衫已經破得不成樣子,腰際被撕碎,勁瘦流暢的線條被杏色的披帛半遮半掩,領口敞着,露出小半片緊實的胸膛。
那塊玉由黑色細繩簡單穿起來,躺在他胸口。
這一次她看到了玉的全貌,古樸、瑩潤的羊脂色,美中不足的是有缺口。
想起了他名字的來源,她指尖将那塊玉佩挑起,輕輕摩挲着。
冷柔危冰涼柔滑的紫色袖擺拂在桑玦的胸膛,桑玦都沒有注意到。
他瞧着她,不知想到什麼,心不在焉地道:“可惜,我要是就這麼死了,阿姐就見不到我了。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心疼。”
冷柔危手中陡然用力,将他扯近了些,寒眸含了些譏诮,“即使你找到了她,你這條命也是本宮的。明白麼?”
她的掌控欲鋪開的觸角越多,越會得寸進尺。
沒有任何人能夠承受。
上一世她已經竭力去壓制着,在賀雲瀾一次次的微詞中反思自己。
當她追溯自己為什麼那樣小心翼翼時,得到了一個答案,是因為“愛”。
一個在愛裡的女人,
——太強勢,不好。
——想要掌控得太多,不好。
——要大度,眼底下要能容人。
——事事要以道侶為先。
冷柔危眼裡再容不得沙子,吵過鬧過,賀雲瀾身邊出現的姐姐妹妹們,一個也不曾少過。
最後她的生活還不是一切都徹底失控?
族人覆滅,身死道消。
既然如此,那不如徹底放任。
鋪開的陳年回憶勾起她胸中戾氣,她隐約在逼桑玦,一遍一遍壓低他的底線。
他對先前的一切太過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他不該這樣逆來順受,他該像種下魔藤的時候一樣失态。
桑玦眨了眨眼睛,他探究地瞧着她,眼裡流露出一種複雜的情緒。
這種情緒傳遞過來的感覺是柔軟的,冷柔危沒來得及去仔細解讀,下意識冷淡地撇開視線,松開那塊玉佩,直起身。
一切情緒都收斂得悄無聲息。
說來奇怪,冷柔危天性涼薄,原本感受不到太多旁人的感情。
上一世跟在賀雲瀾身邊,憑的不是賀雲瀾對她多麼好,而是她自己的那一腔說不清源頭的濃烈情緒。
她總是從旁人的口中聽到賀雲瀾對她是有多麼不同,說他曆經千帆,唯默許她在身邊時時相伴。
可她卻感覺不到。
記得他那時剛剛小有名氣,成了落山宗的掌門。
冷柔危那時為了幫他,被原掌門的劍氣所傷。
昏迷之時,賀雲瀾斷斷續續給她喂藥,每次來都是如冰山一般,沉默不語。
賀雲瀾不在時,他身邊的劍童說,他捧來的藥,是從南觀海鲛人洞府搶來的。
他回來的時候渾身是血,捧着一顆明珠般的内丹,話都說不出來,就讓藥師接過妖丹先去配藥。
冷柔危夜裡醒來,看見青年坐在床邊的腳榻上,似是因為守得太累,伏在她的榻邊睡着了。
落山宗并不是什麼名門,宗内唯一一張稱得上華貴的床,留給了她養傷,他自己卻睡在地下。
她也許應該感動。
但更多的,是茫然,甚至是困惑。
他真的像那些人所說的那樣在乎嗎?
這就是在乎嗎?
她感覺不到。
她隻能感覺到她自己對賀雲瀾的情緒。
後來她才明白,賀雲瀾那時待她好似對珍貴物品般小心翼翼,總是和她保持着距離,并不是因為她是尊貴的公主,而是因為他要給自己的白月光養一個合适的容器。
感覺不到賀雲瀾的感情,或許是因為他原本也沒有什麼感情。
哪怕是師父,他給予的關懷也都是淡淡的,像他那個人一樣不溫不火。
兩世之中冷柔危和不少人相處過,偏偏在死敵這裡清晰地感到了這種柔軟。
——該是錯覺。
否則就太過荒誕了。
桑玦把魔果咬得咔嚓咔嚓響,一本正經地宣布自己的不滿,“殿下,你的刀現在沒衣服穿了。”
他的情緒穩定得好似一切都沒發生過。
或許他也默認了底線的後退。
他并沒有那麼在乎生死到底掌握在誰的手中。
冷柔危斂了斂長眸,忽然失了興緻,恹恹地熄滅了燈,轉身離開了。
桑玦看向梳妝台的方向,也不知是在跟冷柔危說,還是在跟他自己說,他道:“還是留一盞吧,我也怕黑。”
他幾下把魔果消滅幹淨,點亮最初了最初被他拿來的那一盞燈。那光如豆般大小,亮得恰到好處,讓人知道有光在裡,又不會覺得刺眼。
站在屏風後的冷柔危微微回頭,沒有制止。
“睡覺之前——”
“在清潔了,”桑玦懶洋洋地應道,“殿下。”
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似的,桑玦搶先回應。
冷柔危蹙眉,她從屏風後走出半步,少年正背對着她,面對那張美人榻站着。
半身的破碎衣衫被他燒成了灰燼,盡數卷去了窗外不知什麼地方。
他赤着上半身,果然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用清潔術過了一遍。
他肩背的線條像是精雕細琢過,起伏流暢,肩頭的薄肌繃出溝壑,展現出一種蘊含着力量的性感。
——和他眼裡的清澈無塵截然不同。
“早上起來一次,睡覺前一次。不清潔幹淨絕不碰床。我很愛幹淨吧,殿下?”似是察覺到她的視線,桑玦忽然回頭。
他眼尾揚起,神采奕奕。
活像個養成了好習慣,等着挨誇的稚童。
冷柔危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敷衍地評價,“好孩子。”
清清冷冷的語調像是一滴露珠墜落草葉上,順着葉脊滑下,又彈落到地上。
桑玦頓了頓,摸了摸耳朵,他注視着紫色裙尾消失在屏風後,不知道這種心尖蓦然一燙的感覺是因為什麼。
過了好久,他也睡不着,枕着一條手臂,看着那面屏風上的彼岸花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