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城終于脫出半月來沉寂的死氣,重新活絡起來,真似早春抽芽,生機自雪下勃發,峥嵘地長出滿城歡聲笑語。
好一派阖家歡愉的熱鬧景象。
祝餘死了,死在祝卿安八歲那年深冬,大年三十晚。
死得悄無聲息。
祝卿安守了阿娘一夜,雙膝都跪得僵硬,她還牽着娘親的手,脖子上是祝餘留給她的一小塊溫潤的紅玉,阿娘讓她妥帖戴好,永遠不要摘下來。
她神情有些迷茫,靜默了許久,才起身爬到炕上,昨夜燒的柴火還剩點餘溫,讓娘親身上好似也染了點暖意,她窩進阿娘懷裡,像往常一般握住祝餘的一根指頭。
“阿娘,我腿疼。”她小小聲抱怨道。
沒有想象中娘親抱過自己揉腿的畫面出現。
“阿娘?”
屋裡靜靜的。
祝卿安撐起身子,疑惑地摸了摸娘親微冷的臉,有些僵硬,按下去沒能像平日那般回彈。
“阿娘你困了嗎?”她喃喃自語,又躺了回去。
“阿樂也困了,要和阿娘一起睡。”
耳邊再沒熟悉的呼吸聲,唯有未熄的柴火時不時彈起點裂響。
祝卿安躺得有點冷,她抱了抱祝餘,自顧自道,“阿娘,柴火好像快用完了……”
“……”
屋外是新年伊始的歡慶,白雪上鋪天的紅火。
“阿娘,外頭好熱鬧啊,我聽見了炮竹聲。”
“……”
屋裡依舊冷清,仿佛被大雪掩埋。
“阿娘,雪停了。”
“阿娘……”
一地缟素。
祝餘的死訊對旁人而言無足輕重,短暫在人們心口輕滑過,留下些唏噓,就被雪停與新春的喜悅沖淡,不消四五日便再沒有人提起。
像彈去衣角一點微塵,沒有誰會在意。
不然該如何呢?非親非故一個女人,活着時是談資,死了好像也不會對燕山百姓有什麼影響,或許日後提起隻會剩一句,
可惜了死得太早,就剩下個孤苦伶仃的孩子。
“這孩子可真是命苦,這麼小沒了娘以後可怎麼辦啊?”
“說不定會有哪家人願意收留她。”
“說什麼晦氣話呢,雪災那事你忘了……”
“走走走,别說了,那孩子過來了。”
人群喧鬧止在銀發孩童的跟前,大家都默契地繞過她行走,不願給自己的新年沾上死氣。
“節哀……”倒還有一人說了點溫情的話,是燕山城的城主。
一位面容和善的女人,為官清正,十分體恤民情,不然也不會收下流浪而來的祝餘母女,如今也是念着祝卿安年紀尚小,幫忙将祝餘下了葬。
不風光,也算不上體面,簡陋拿布一裹,放進棺木裡,便在城外随意找了處地方埋下,好歹是入土為安。
祝卿安料想自己應當是要難過的,可直到祝餘下葬後,她都沒能找到阿娘離去的實感。
阿娘……死了?
怎麼會呢?
她抱腿蹲在阿娘墓前,失神看着豎在土堆上的小木碑,咂摸不到什麼情緒來。
怎麼會,阿娘那天夜裡分明還溫柔同自己講着故事。
祝卿安沉默如一朵瑟縮的蘑菇,死死紮根在埋葬娘親的土裡。
怎麼會?
她蹲了許久,終于在眼前陣陣發黑時慢騰騰想起娘親留下的囑托。
好像……是叫她去一處叫上清宗的地方。
祝卿安有些艱難地回想,可腦中關于娘親的記憶卻愈發模糊,唯有點隻言片語能撿起來,湊不成完整字句。
宛若有人在她心口蒙了層紗,霧蒙蒙的,隔去了她所遭苦痛。
倒像是種保護。
“祝卿安?”城主找到了她,“你阿娘同我拜托過後事。”
“明日你便順道跟着出城的商隊,啟程去上清宗吧。”
于是她就這樣坐上商隊颠簸的馬車,孤身一人出了北原。
遠處連綿山峰脫了雪衣,露出大片大片青黛之色,山腰處還輕飄飄綴了段凄清雲霧。
祝卿安沉悶的心口好像突然被這雲霧破了道口子,冷風倒灌而入,激得她全身顫抖起來。
鬓角隐隐有些蜿蜒涼意滑落。
祝卿安恍然擡手摸了摸,手心冰潤。
她哭得也是這般悄無聲息。
同娘親的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