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
立夏才剛過,黎川便已是接連幾天的高溫,即便到了傍晚時候,走街串巷的風裡,悶熱久久不散。
走高架的時候還算暢通,下了匝道,黑色的法拉利瞬間彙入密集的車水馬龍,放眼望去,視線裡一片绯紅的尾燈。
程影掃了眼後視鏡,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又松,“祁總,您着急嗎?現在整條路都堵成紅色了,從這兒到黎川大學,估計還要開二十分鐘。”
後排座位上,素白手腕搭着窗框,一隻精鋼質地的腕表妥帖地纏繞其上,折射出來的光澤冷硬非常,秒針孜孜不倦地走。
“不急,你正常按導航開就是了,”祁紉夏側臉望着窗外凝固住的街景,姿勢定得如同雕塑,“這趟本來不應該麻煩你,畢竟是我的私事。”
程影聽了,連連搖頭:“祁總,我跟您做事這麼久了,您别和我客氣。”
她掃視過前方不見盡頭的洪流,知道一時半會動彈不了,從前排中間的格子裡拿了玻璃瓶的礦泉水灌一口,“再說了,我們的飛機中午落地,明天才去總部,大半天的時間,我也不想悶在酒店裡。”
祁紉夏眼睫一垂,想到什麼似的,視線轉向駕駛座上的女人,“你從前來過黎川嗎?”
程影:“初中暑假來旅遊過一次。”
她原先的家庭條件不太好,老家遠在千裡之外,大學畢業之前,出遠門旅遊都是稀罕事。後來進入新遠工作,成為祁紉夏的助理,倒是有了帶薪年假,不過她也隻喜歡往西北西南跑,黎川的都市繁華,并非她心中賞景的首選。
祁紉夏又問:“那你覺得,和你當年來的時候相比,黎川的變化大嗎?”
前方車流漸有松動,程影立即跟上前車,一面回答:“當然大了。橋啊,路啊,感覺全都變了一副樣子,要說漂亮,那是真漂亮。”
她想起來祁紉夏正是黎川本地人,于是多嘴問了句:“祁總,您也好幾年沒回來了,和您離開的時候比,這兒的變化應該也不小吧?”
祁紉夏微微一笑,目光再度遊離出去,“嗯,确實不小。”
六年,整整六年。
從她出國讀研,到去新遠位于北方某港口城市的分公司任職,再到她回到這裡——
已經過去六個春秋了。
兩千多天,她沒有再踏足黎川的土地,專心做一個異鄉人。
思鄉情結卻并不經常發作。
或許是李素蘭也在她身邊的緣故,又或許,是繁忙的工作已經占據了她太多的時間和精力,有限的感情容量裡,已經很難分出一星半點。
但是當飛機落地,熟悉的空氣撲面而來,連日光都是記憶中的模樣,她邁出去的腳步,竟也産生了瞬間的猶疑。
這種情怯,實在不該。
擁堵的路段終于通過,黎川大學翻新過的校門近在眼前。程影靠邊停車,放下祁紉夏之後,聽見她對自己說:“我大概要過一兩個小時才能出來。這附近有家商業中心,你停那兒去,順便逛逛,要是看中什麼,刷我的卡就行。”
一張長方形卡片,被拈在兩根纖長的手指之間,從車窗遞了進來。
程影知道老闆的脾性,從善如流地收好,道了謝。
祁紉夏轉身走進校門。
“哎呀呀,大忙人,總算把你盼來了!”
禮堂門口的花圃前,徐今遙隔着十幾米就沖她招手,生怕祁紉夏看不見自己似的。
祁紉夏自知比約定時間遲了一會兒,抱歉地笑:“不好意思啊,路上堵車,來遲了。”
徐今遙挽住她的胳膊,一起往禮堂裡走,“好吧,看在你今天剛回黎川就來赴我約的份上,先不和你計較了。”
兩人走進場内,找到前排正中的兩個空位,彎腰鑽進去落座。第一個節目已經結束,主持人正在報幕,台下攝影師找準角度拍照,閃光燈一閃,主持人眼睛也不眨,笑着鞠躬退場。
“思遙的節目是第幾個?”祁紉夏轉頭問道。
“第五個。”徐今遙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機上的聊天界面,“我妹的心理素質還真不錯,都這會兒功夫了,不好好做上台的準備,還在和我商量宵夜要吃什麼。”
祁紉夏寬和地笑:“心大也是一種本領。”
徐今遙飛快地發過去一句話,低聲笑了笑:“我昨天才和雨桐說起這事,給她高興壞了,說什麼‘後繼有人’,還說要不是她最近在排戲,一定趕回來看。”
徐今遙的妹妹徐思遙,比她小八歲,正在黎川大學曆史學院讀大二,和曾經的祁紉夏和朱雨桐一樣,都是戲劇社的成員。
今年學年末的社團展演,他們社團要演歐裡庇得斯的《美狄亞》,徐思遙在裡面演女主角美狄亞的侍女。從戲份上看,這個角色有點像打醬油,不過她倒是自得其樂,鄭重其事地叫來姐姐觀看自己的舞台首秀。
“雨桐的戲,是不是馬上要開始巡演了?”祁紉夏問。
“對啊,第一站就是咱們黎川呢。到時候我們去捧場,也見見這位編劇大人。”
在祁紉夏認識的人裡,朱雨桐算是轉行轉得最徹底的一位。她研究生出國念了戲劇文學,後來經由介紹,回國進入某位知名導演的戲劇工作室擔任編劇,作品頗受業内好評。
“一定。”祁紉夏回應她。
台上正在進行的,是一個古典舞節目,燈光被調成柔美的淺綠色,領舞水袖輕揚,柔韌地下腰繞腕,引得台下一片驚豔之聲。
徐今遙在祁紉夏耳邊絮語:“夏夏,這次見你,我總覺得你瘦了。”
“有嗎?”祁紉夏自己倒是渾然不覺,“可能是工作太累了。”
徐今遙輕啧一聲:“果然呐,霸道總裁不好當……”
祁紉夏沒忍住笑,随即又有些不合時宜的感慨。
在她這戲劇性的六年裡,雖然從未回過黎川,但故友總能跨越山水,千裡迢迢地來和她相聚。
上一次見到徐今遙,正是去年的國慶假期,她和沈蔓一起北上,來到祁紉夏當時所在的青州市看望她。
本科畢業後,徐今遙不負衆望地收到了碩士研究生的錄取通知書,在黎川大學繼續讀了三年,現在正在一家外企工作;沈蔓照舊專心拼事業,前段時間剛剛晉升為部門的副經理。
所有人都在變好。
也包括祁紉夏自己。
走神時,身體内外的時間流速仿佛失去統一。等到祁紉夏被觀衆掌聲驚得回神時,才發現戲劇社的節目即将開場。
徐今遙激動得拉着她的手:“快看快看,思遙在那裡!”
祁紉夏微笑,随着大流鼓掌。
聚光燈緩緩亮起,演員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