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铮微微變了臉色。他想要解釋什麼,臨開口,卻在轉瞬即逝的時間裡,看了眼祁紉夏。
“奶奶……”祁紉夏強作鎮定地追問,“你還記得,你為什麼進的醫院嗎?”
祁佩芳皺起眉頭,費力地思考:“是……生病吧?我生病了,然後……”
她然後不出來。
護工知道祁佩芳的基本情況,見狀立即上前安慰纾解,同時示意祁紉夏和談铮不要在此問題上過多糾結。
冰涼的橙子皮黏在掌心,觸感不好受。祁紉夏慌亂地借口洗手,躲進衛生間。
祁佩芳的病,她早就知道,但出于某種奇異的巧合,在她為數不多去祁家看望的經曆裡,祁佩芳的狀态都還不錯,至多隻算個有點健忘的老年人,和祁紉夏認知裡嚴重到六親不認的老年癡呆症大相徑庭。
今天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病魔正在一點一點地侵襲奶奶的神智。
“夏夏,你好了嗎?”談铮在外面敲門。
意識到自己在衛生間裡耽誤的時間有點久,祁紉夏連忙在水龍頭下胡亂沖洗了兩把,一遍應着:“噢……好了。”
一開門,談铮正站在門口。
“擦擦吧,”他體貼地遞來一條印花的手帕,“奶奶又睡了,我們也該走了。”
祁紉夏回望一眼病床,隻見祁佩芳确實已經安然入睡,輕微打着鼾,心中不禁酸澀,快步走出了病房。
“你别擔心,現在醫學進步很快,總會有辦法的。”走廊上,談铮安慰祁紉夏,“祁家也出得起這個錢。”
祁紉夏坐在走廊長椅上,百感交集道:“我從來不知道,她的情況已經這麼嚴重。談铮,你說,我奶奶是不是很快就會不記得我?”
談铮在她身邊坐下,溫聲說:“實話和你說,之前聽祁辰提起,老人家記憶力退化,不記得時間和人物事情發生過不隻一兩次。可你仔細想想,你見她的幾次裡,她又表現出任何異常嗎?”
祁紉夏木木地搖頭。
“如果有,我不可能到現在才發覺。”
于是談铮笑了笑:“是啊,可你奶奶甚至忘記過祁越和祁辰。所以,現在擔心她對你的記憶消失,或許是為時過早了。”
祁紉夏擡頭,朝病房裡深深望去一眼,隻覺得即便是一天費用就要上千的高級病房,裡頭同樣是白慘慘一片。
其實認真算起來,祁佩芳和祁紉夏相處的時間很有限,但就是掩飾不住對她的偏愛,其中大概也含了些對李素蘭的愧疚。
在李素蘭生産前後,祁佩芳身體尚且硬朗,自己常來探望不說,還動用了她的存款,幫忙請了一位保姆,照顧她們母女的飲食起居。
但是趙瑞儀知道以後,發了好大的一通火,諸如“放着親孫子不管,去管外面沒名沒分的野種”、“要是沒有我們趙家,祁建洲哪裡來的錢做生意”之類的話,一句句滾着刀子往外蹦。
祁建洲沒法呵斥趙瑞儀,隻能給祁佩芳下禁令,再不準偷偷去李素蘭那邊。
後來祁紉夏到了會說會跑的年紀,祁佩芳不知用了什麼辦法,說服了祁建洲,允準她定期到祁家來見奶奶。
從那以後,年幼的祁紉夏形成了一種别扭的認知:
她沒有爸爸,但有慈祥的奶奶。
“我們走吧。”
祁紉夏從鼻腔裡沉重地呼出一口氣,撐着牆借力站起來,“讓你跑一趟,實在是耽誤你的時間了。”
談铮自然而然地扶了她一把,“不用和我客氣。”
祁紉夏瞥他一眼,不知為什麼,忽然想到那天李素蘭的話。
分寸。
簡簡單單的一個詞語,字典裡的解釋很呆闆,用起來卻相當活泛。
尤其對于單身男女。
她猶豫一瞬,抓着背包帶的手放下來,重新垂在身側。
走廊寬闊,這一層病區的人流本就稀少,兩人雖是并肩而行,卻沒有緊挨着走,中間隔着将近十公分的距離。
手臂随着行走的步伐晃動,幅度不大,但足以偶爾發生一兩次意料之中的摩擦。
手背突兀地擦過一片溫暖時,祁紉夏擡了頭。
與談铮的眼神碰了個正着。
“冷嗎?”談铮問,“你的手很冰。”
祁紉夏的腳步慢下來,“有一點。”
她下颌緊繃,生怕被對方看出異常,欲蓋彌彰地補充:“醫院的冷氣好像都開得特别足。”
他們已經到了電梯間,按下按鍵,電梯聽從指令,從一樓緩慢地上行。祁紉夏盯着顯示屏上的紅色數字,一跳一跳地變動,默不作聲地用餘光瞟了眼談铮。
他靜靜站着,沒什麼多餘的反應。
果然是多想。
她閉上眼睛,暗嘲自己想象力太豐富,重新睜開眼睛時,不動聲色地拉遠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電梯門剛開時,等待區裡忽然湧進來一大堆家屬,祁紉夏半隻腳才踏進電梯,就猝不及防地和談铮一起,雙雙被擠到了電梯的角落。
祁紉夏毫無防備,腳下踉跄了一下,本能地抓住了一個什麼東西。
“沒事吧?”談铮被人群壓在她身前,單手撐着電梯轎廂壁,好歹維持住了平衡。
祁紉夏還算鎮定,勉強适應了他們驟然歸零的距離,“沒事的。”
就在這個時候,被她抓住的那個“東西”,忽然動了動。
“……!”
祁紉夏後背一僵。
目光緩緩下移,她看到,自己緊緊抓着的——
是談铮的另一隻手。
“對不起。”她立刻放開手,背到了身後,解釋自己有些逾矩的行為舉止,“我沒注意到……”
電梯滿載,金屬門緩緩關閉,剛才還七嘴八舌的人群,像是忽然得了什麼信号,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
這裡明明擠作一團,可他們二人的角落,卻像是與衆隔絕的另個維度空間。
談铮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
“沒關系。”
他先表示諒解。
“你可以的。”
然後慷慨地陳述她的權利。
電梯下行的噪聲裡,祁紉夏聽見自己速度狂飙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