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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門口的三級踏跺,經過兩側抱鼓石,進門入眼便是一道六邊形空窗,透出後頭深碧的竹影重重。
過遊廊,南向花園裡齊整地鋪了海棠紋花磚,六角亭臨着錦鯉池,旁邊種一棵高大的石榴樹,正是結果時節,綠葉掩映間,紅色的石榴相當惹眼。
花匠日日登門,此刻正在修剪一叢長勢很好的木芙蓉,見談铮回來,停下手裡活計,微微鞠躬。
談铮簡略點頭算作回應,腳下步伐愈快,推門進了正廳。
“大哥,二哥,我回來了。”
望見廳裡有人,談铮出聲道。
兩個人影,一站一坐——站着的,是談铮的雙胞胎兄弟談銘;坐在沙發上喝茶的,是談家大哥談鈞。
“嗯,回來就好。”談鈞循聲轉來視線,淡淡說道,“比約定時間遲了一會兒,是公司的事情耽擱了嗎?”
談铮緩步上前,和談鈞隔了一段距離坐下,“是,和技術部的幾個人開了個會。”
談銘從口袋裡摸出一盒香煙,自己銜了一支在嘴邊,和談鈞笑道:“大哥,三弟現在可比我們忙。”
他和談铮是異卵雙胞胎,長得并不像,反而和談鈞更肖似些,吞雲吐霧時,眉眼間很有幾分不馴。
香煙的氣味在空中緩緩缭繞,談铮靜靜說道:“我的公司也不過初具規模,和家裡的比起來,算不上成氣候。”
談鈞把手裡的汝窯天青釉茶盞一放,搭着腿道:“你别謙虛,上過新聞,也去大學裡開過講座,市值擺在那裡,怎麼就比我們差呢。”
談铮的嘴角略揚了一絲弧度,然而眼神實在不像是笑。
談家原先的主要産業,就是談父談競成的礦業公司,在工業急速發展的年月裡,擴張得相當迅猛。
談競成去世後,長子談鈞成了公司實際上的話事人,談銘和談铮各持股份,擔任管理職務。
但好景不長,近年來,原先的業務模式弊端漸顯,轉型時期困難重重,股價一度震蕩。
在此情形下,談铮大學時和同學創辦的公司反而蒸蒸日上,即便他識趣地向談鈞自請放棄自己的全部持股,也未能遮掩這種對比,反而愈加襯得他的意氣風發。
“你工作忙,我也不耽誤你時間,就直說了,”談鈞終于切入正題,“我聽說,祁建洲剛剛在南美談成一筆合作,那邊的資源很豐富,和祁家合作的集團,在當地的礦産協會裡很有能量。公司現在的發展難破瓶頸,相對比較明朗的路,就是把目光投向外面。”
談铮點頭,“我知道。”
順便将前一陣拜訪祁家的事情粗略說了一遍,當然,沒講到涉及祁紉夏的部分。
談鈞沒發話,談銘倒是皺了眉:“聽你的意思,祁家就是還沒答應了?”
“……”談铮斟酌,“暫時沒有很明确的表态。”
談鈞臉色微沉,“小铮,雖然你現在在公司裡沒有實際擔任職務,但名下股份和小銘一模一樣,這更是爸爸留下來的産業,是我們談家的根基。我隻問你,你在祁家面前,真的有拿出你為你自己公司奔走的那副态勢嗎?”
這話已經是赤/裸/裸的懷疑。
談铮盯着談鈞,不由得冷笑:“大哥,何必誅心?你是爸爸的兒子,我同樣是,難道你認為,我會希望談家的産業就此衰敗麼?”
談銘原本作壁上觀,自顧自剝荔枝吃,聞言擡頭道:“你也别怪大哥說話不好聽。你現在的大部分精力,本來就在你自己那邊,這可是事實。你仔細想想,有多久沒回公司看過了?”
談铮深覺可笑,心想當初你們二人聯手給我坐冷闆凳時,倒是沒料想到今天的局面。
他正要争辯,忽聽樓上傳來一道細弱的聲線:“孩子們,你們在說什麼?是吵架了嗎?”
兄弟三人皆是一怔,擡頭往樓上看去,隻見一個瘦削蕭索的身影憑欄而立,朝樓下不安地張望。
“媽,您怎麼出來了?”
談鈞趕忙上樓扶住孟甯,又斥責跟在她身邊的傭人,“你們怎麼照顧的?我媽要是磕了碰了,你們負得起責任?”
孟甯拉住他,“哎……你别和她們生氣,是我自己覺得今天精神還可以,就想下床走動走動。走到門口,又聽見你們的說話聲,才過來看看的。”
說罷,她再上前一步,拉過了談铮身後的談銘和談铮的手,“你們,沒有吵架吧?”
談铮和談銘對視一眼,達成了無聲的默契。
“沒有。”聲音都整齊。
孟甯這才放心。
她本就患有哮喘,生下雙胞胎後,身子一直不大好,四十歲之後,神經衰弱愈加嚴重,四處求醫無果,已經到了沒有安眠藥無法入睡的地步。
兄弟三人為她聘請了專職看護,二十四小時輪班貼身照看,平時則盡量少出門。
“你們啊,從小就打打鬧鬧的,”孟甯咳嗽兩聲,輕微喘着氣,“小铮平時就少回家,今天難得三人齊全,咳咳……千萬,咳……不要吵架……”
談銘擔憂道:“媽,你還是回卧室躺着吧,咳嗽這麼厲害。”
談鈞:“我明天叫醫生再上門一趟。最近天氣不好,有可能感冒。”
孟甯已經沒力氣說話,靠着看護的攙扶才勉強站住,眼神卻直直望着小兒子。
談铮了然,“媽,您放心休息吧,我會常回來看望的。”
孟甯終于妥協,拖着枯葉似的身軀,返身回了卧室。
房門關上,兄友弟恭的戲碼也到此為止。談铮率先下樓,沒說一句話。
他隐約聽見身後談銘的抱怨:“我們家老三的脾氣真是一天比一天大……大哥,你也不管管他……”
直到走出大門,把那一兩句閑言碎語徹底抛諸腦後,談铮才終于覺得痛快。
他深深吸氣,湧入肺腑的,隻有院子裡的花木清香。
長夏濃蔭裡,他剛剛從一場無形的硝煙裡脫身出來,大腦的疲憊才得到緩解。
可偏在這個時候,祁紉夏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