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在問他。
蕭子新什麼也沒有說,也隻是靜靜地望着她,眼神之中閃爍着肯定。
此時此刻,望着她的,不隻是蕭子新,還有無數雙眼睛投射而來,都在看她下一步要做什麼。
她憋着一口氣,垂眸瞥了眼手中長刀,那刀在雪光下活像鏡子,倒映出一片被風吹起的翡綠衣袖。
她忽然有了力氣,雙手舉起長刀,揮刀砍向桑樹。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一聲渾厚低沉的聲音:“且慢。”
長鸢的刀舉剛舉過頭頂,便被這一聲不算威嚴的聲音震懾住。
她的心沉了一下,轉而朝聲音方向望去。
隻見人群自動分開成一條小道,小道的盡頭走來一個身穿灰色鬥篷、腳蹬黑緞長靴,腰懸一把寶劍的老年男子,他雖年過古稀,但雙眉倒豎,雙眼炯炯有神,精神矍铄,尤其身後那被風雪掣起的紅披風,有他年輕時征戰沙場的風采。
因他年輕時有一個稱呼,叫作野牦牛,殺伐果決,叫人聞之喪膽,故而人人都畏懼他。哪怕如今他老了,衆人依舊忌憚他,故而他一來,人人不敢高聲說話,連一聲咳嗽都沒有。
所有人都以為野牦牛是來阻止他外孫女的,一個個踮起小手看戲。
他的右手輕落在寶劍之上,踏過風雪,走到蘇長鸢面前,眉峰嚴肅而冷冽。
“這麼大的事,為何不與我商議。”他一向闆正嚴肅,說話也怔怔的,就像是訓斥着人一般。
長鸢早已習慣,但是在旁人看來,他正在罵她。
她仰起頭,心中自然是想的其他的事:“外祖父,風雪那麼大,你怎麼出來了。”
衆人擠眉弄眼,張口打着啞語,都等着看蘇長鸢的笑話。
陳微遠、陳逢玉見狀,也紛紛擁簇上來,對他噓寒問暖。
他先狠狠瞪了他父子二人,須臾開口,兩片胡子随着說話動起來:“你們幾個,還有多少事瞞着我,我是老了,雙眼昏花,可我看得比誰都清楚。”
說罷,摸向腰間寶劍,隻聽噌的一聲響,劍出鞘的聲音,刺得人牙顫耳痛。
衆人都吓得紛紛後退了兩步。
蕭子新也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跨到蘇長鸢身前,将她護在身後。
陳微遠陳逢玉蘇長鸢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他高高舉着寶劍,仰頭看着它,似自言自語:“這把劍跟了我近四十年,是先帝繼位時賜予我,名為玄霜,此劍削鐵如泥,曾為我斬下不少敵軍頭顱,自我解甲歸田以後,十年了,它不曾出過鞘,我也不再上過戰場,我本以為,我與它一樣再無用武之地,沒想到今天,今天它忽然從牆上掉了下來,我便知道,它坐不住了,我也坐不住了。它雖不能再飲血,但是,伐伐桑樹,總是夠用的。”
說罷,還不及等衆人反應,跳到一棵桑樹跟前,手起劍落,隻聽蹭的一聲,腕粗的桑樹根瞬間一分為二,斷落在地。
衆人皆是一驚,還沒反應過來老将軍在幹什麼。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蘇長鸢吓得斂神屏息,将手捂在心口,拍了拍笃笃跳動的心髒。
但她很快心軟下來,心如水柔軟地在全身灌溉,噴湧到眼眶,眼淚滴下。
“外祖父。”她不由心疼。
這是他親手植的桑樹,如今也是他親手砍伐。
“不必說了。”他揚了揚手中的劍,臉上終于綻出笑意:“沒想到這劍還有用,今日我便與你們一同,退桑還耕。”
她點點頭,呼籲着衆衙役,各自舉起刀劍鋸鋤,在二方地砍了起來。
一顆一顆的桑樹倒下,倒成一片,有人将砍伐下來的樹枝堆在一起,很快竟堆成小山丘。
那些盤根錯節的桑樹枝丫從山丘裡胡亂地指出來,就像張牙舞爪的手。
四方的裡正、村民,看得心涼了一大片,平溪令有如此決心,他們也沒有了反駁之言。
山裡的動靜一直響到天黑,二方地的桑樹方才伐了個幹淨,連木樁也都一并連根拔起,紛紛堆在桑樹堆裡。
衆衙役一個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面紅耳赤,汗流滿面,圍站在桑樹堆前,各自手中舉着火把,平靜地望着眼前伐下來的桑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風雪已止,天空升起枚彎彎細月,光芒橫空,把二方土地照得恍若白晝。
少頃,兩衙役擡着一方漆紅桃木桌安置于桑木堆前,再有兩個小厮将香爐以及香燭放在桌上。
長鸢移步到木桌前,撚起三炷香,衆人知道她父親是宮中禮部尚書,自然是懂得是請神送佛之禮,也不多言,紛紛上前學着她,撚起香來,一一在火把上引燃,恭敬站在她身後。
長鸢舉香對月,仰頭高望,心中默念:“月神在上,今不慎沖撞桑神大人,系平溪将面臨危難,若不及時伐桑還耕,天将降大禍,陷百姓于饑荒之中,必使天下大亂。故今日在此,所行所為,皆為天下百姓,懇請桑神體諒。”
言罷,她朝着四方天地行了三拜之禮,遂将香供于香爐之上。
陳微遠一面跟着做,一面戳了戳蕭子新的胳膊:“蕭兄,表妹這是在做什麼?”
蕭子新剛走到桌旁,将手上香插進去香爐中去,低聲道:“這是禮部祭祀神佛的禮儀,她在求桑神的原諒。”
陳微遠撓了撓頭,咳了咳:“子不語怪力亂神,當下……。”
蕭子新道:“話雖如此說,但天地萬物皆有靈,若是人人時刻懷着敬畏之心,必定不敢肆意對待萬物,天下也就沒那麼多不太平的事了。”
陳微遠若有所思,剛好走到香爐旁,拂袖将香插進去,一個不留神,隻覺得掌心傳來一陣刺痛感,他疼得哎了一聲,連忙抽出手來,連着手上的三根香火一并掉在了地上,火星子沾了雪,頓時熄滅。
他吓得彎腰拾起來:“壞了,桑神娘娘怪我了。”
長鸢聽了動靜,忙湊上前,擡起他的手左右看看,見大拇指内側燙了幾點紅暈,倒是沒什麼大礙,便笑着搖搖頭:“還好沒起泡。”
陳微遠擡起頭,吓得臉色慘白:“表妹,我不會有事吧,陳家不會有事吧。”
她豎起一根手指:“噓,這話可不要亂說,你如今隻是被燙了一下,并無大礙,說明有驚無險,老天已經知道了,它在回答你。”
“可我手裡的香熄滅了啊。”
“你重新點燃,不礙事的。”
陳微遠将信将疑,重新把香點燃,這回萬分小心,供好了香。
待所有人都供好了香火,長鸢才回過頭來,她高高舉起火把,迤逦走到桑樹堆前,引着葳蕤之光,在桑樹堆中那麼一擦,豁拉一聲,小火苗滿口咬住傾滿了油的桑枝,火舌迅速舔舐每一株樹幹,小山堆燃起來,噼裡啪啦,煙霧滾滾,火光沖天。
長鸢于火光中,合掌祈願:
引篝火,送桑神。
灼瑞雪,迎谷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