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是不走?再堵住城門,全數扣押!”押官喝問一聲。
我咬牙低頭道:“攪擾軍爺,不走。這就退下。”
一行人隻能懊喪折回醴泉坊。此地不宜久留,我苦思片刻,又喚來範十月:“入夜後,你設法将混天绫偷出來。馬棚離侍衛房近,仔細提防趙禮,千萬别被逮住。”
範十月領命前去。惴惴不安候至半夜,終聞馬蹄聲傳來,我松下半口氣,又喚來敦石頭一同護衛,牽馬乘小車前往飛鷹堂。
匪幫皆是青壯,一旦圍城,全會被捉去當壯丁,因而匪衆已各顯神通,或逃或匿。堂口黑燈瞎火,閉門無人。
我已無計可施,隻能立在門外,拱手大喊:“西虎堂江三,特來求張四爺相助!”
接連喊了十來聲,堂内才舉一火把,一佝偻小賊舉火出來,上下打量:“江三爺怎是個女的?”
“江三女扮男裝,隻為方便行走。如今誠心相求,自然以真面目示人。”我高聲向堂内答。
小賊嗤笑一聲:“有膽就進來。”
範、敦二人牽馬随我入内,進得黑黢黢的堂中,卻又從後門出,在暗巷中拐幾道彎,方才至一處隐秘院舍。
張萬壽抄手坐在屋檐下,審視問:“江三爺金貴人,怎來俺這腌臜地界?”
我拱手道:“都是一個腦袋兩條腿,不論金貴腌臜。張四爺拳腳功夫一流,江三甚感佩服,隻是礙于女兒身,不便親自上門讨教。還請四爺見諒。”
“礙于女兒身?俺瞧你跟霍五爺不也時常出雙入對?”張萬壽輕笑一聲,“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話直說。”
我不禁赧然,又正色道:“京都亂象四起,我一個婦道人家,實在罩不住門庭。霍五朗離京時,承諾我有難可去江甯投奔,隻是我黔驢技窮,四處找不到門路出城,因而特來獻上寶馬,求張四爺施以援手。”
說罷,我讓敦石頭将馬牽上前來。
張萬壽随意瞥一眼混天绫,摸着絡腮胡思忖半晌:“也罷,霍五爺豪義,你既是他相好,俺幫你一回,也算還他個人情。俺是有條門路,寅時要送兄弟的家眷出城。”
我連連抱拳鞠躬:“謝四爺大義相助!”
張萬壽一擺手:“别着急謝。至多五人。”
我面露難色:“姊妹兄弟,實難抛下……”
“算上你,至多六人。俺也有兄弟要管照。”張萬壽不悅道,“寅時三刻,舊酸棗門,過時不候。”
我咬牙半晌,低頭抱拳道:“江三定然準時前來,不與四爺添麻煩。多謝!”
此刻已是醜時,耽擱不得,我留下混天绫,與範、敦二人往回趕,坐在車中咬唇苦思:西生、敦石頭、範十月,這三人必不可少,餘下兩人,最佳人選是武嬸與江懷玉。然而夫妻、母子,如何肯輕易分開?國都将傾,這豈止是生離,恐怕是死别!
我實難決斷,回醴泉坊,先召來武叔、武嬸。
武叔毫不遲疑:“女郎有心。老頭子腿腳不靈便,不做拖累,甘願留在東京,與國赴難,也不枉受這一身勳,吃這一生饷!”
武嬸卻搖頭道:“老頭子不走,老婆子也不走,情願夫妻攜手,共赴國難!”
武叔厲色斥責:“糊塗!女郎與靖王身系家國,你護送她安全抵達忠州,方才是不愧家國,不愧将軍!”
武嬸不敢辯駁,隻是垂淚搖頭不應。
我旁觀半晌,歎道:“罷了。已近四月,胎已穩固,走水路,也無大礙。叔與嬸子相伴白頭,我也不忍将你們生生分離。東京城高牆堅,遼子難以破城,隻是照如今這形勢,難免有圍城之困。武叔戎馬半生,刀光血雨見得多,王府那一幹婦孺,就勞煩您看顧一二。”
說罷,我起身向二人磕頭行禮。武叔忙扶我起身,又捧上鑰匙:“女郎,對不住,這老太婆實在不懂事。樊将軍早有吩咐,命老頭子備下兵甲,以備不時之需。兵甲補給正藏于京郊田舍地窖之中。”
我驚詫萬分,又不禁眼眶發熱:老爹如此膽大包天,竟敢在皇城根下私藏兵甲?女兒遠嫁千裡,他可當真操碎了心……
收斂心緒,我又喚來周思報,叮囑道:“對不住,我實無法将所有人帶走。思報,你是聰明丫頭,記得跟緊武叔和黃二哥,一旦破城,千萬别留在王府,糊髒臉,設法往城裡任何藏得住人的角落裡逃。”
年方十四的丫頭閉目落淚片刻,随後堅定睜開雙眼:“好,我吃得了苦,我不怕,我一定照顧好卧雲閣的姐姐們。夫人若是能見到童家哥哥,替我帶一句話,就說……他的恩,思報來世再報!”
“好丫頭,别說喪氣話。等我帶兵回東京救你們。”我拍拍她的肩,卻也忍不住暗暗垂淚。
此時已近寅時,耽擱不起。我喚來唐貞兒母子,也不再多作解釋,攜餘下三人,趁夜避開亂穿的兵馬,趕去城北舊酸棗門。
今夜微有月色,影影憧憧中,有一隊人聚在角門内。張萬壽正與兩個守門的衛兵點頭哈腰,眼角餘光撇見我來,也不作招呼,默許我一行六人混入人群中。
不多時,角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我攜緊西生,低頭随人群緩緩湧入門内。
蠕動前行的隊伍中,有幼兒驚哭,卻立時被捂住嘴,嗚咽聲幽幽回蕩于城牆底的甬道中。而那厚重的青磚城牆懸于頭頂,如同狹長的墓道,恍惚間,似乎正不斷坍縮擠壓。
隻不知,牆内牆外,到底哪方才是埋骨之地。
終于走出另一側角門,寒風刺得人立時清醒。我放眼北望,見遠處河岸隐有幾片火光,不知是哪支軍隊紮營在此。
這繁花似錦之地,眨眼之間,便已烽煙四起。
我暗歎一聲,吩咐衆人先去田舍休整,天亮再作計較。
敦石頭與範十月折兩根粗樹枝,卷上鬥篷,勉強做成擔架,讓我乘上,疾步在前。餘人多少有些功夫傍身,也不曾落後,穿過惶恐逃難的人群,避開倉促調動的兵馬,趁夜色深沉,小心踏過結冰的五丈河,不多時便至田舍。
四鄰已逃盡,院舍早被洗劫一空,馬棚也隻餘割斷的繩索與馬糞。萬幸地窖藏得隐蔽。範十月正攀梯而下,卻悶哼一聲,我方才注意到他後肩有傷。
我忙喚他上來,問:“幾時傷的?”
“趙禮私占寶馬,屬下取馬時,不慎為人所傷。不妨事。”範十月答。
“有傷怎不早說?”我探頭問地窖中的敦石頭,“石頭,有藥沒?”
“有。”敦石頭甕聲甕氣答。
我暗松一口氣,待敦石頭取出地窖所藏:十套全甲,配刀兵、弓箭,藥物、幹糧皆有,甚至連行軍的小鍋竈都備有一套。幹糧不算陳舊,兵甲也有仔細保養,其中一套甲胄甚為嬌小,應是比照我來京時的身量所造。
我鼻中又酸,強忍住淚意,讓石頭先幫範十月處理傷口,再将内軟甲與衆人分一套,穿于外衣之下。鮮盔先不動用,以免甲胄加身,招搖過市,反被人當逃兵捉住。
衆人帶甲而眠,稍歇兩個時辰。天亮時,我又召來敦石頭,讓他去四處找尋,是否還有船。
半日後,憨漢子垂頭喪氣而歸。
此節我有預料。狗皇帝攜許王與半宮妃嫔駕幸應天府,帶走珍寶無數,算上殿前司與衆多随侍的宮人,京城周邊的舟船已盡數征走,我讓黃齊山事先安排的大船定然不能幸免。
隻是我這狀況,長途走陸路确是勉強,還是走水路為宜,先去江甯,再設法沿長江西進,去往忠州。
“貞兒姐,我昨日去京兆府時,偶然聽見官員探讨軍情,說是巨阙軍已從邊關撤回,正駐守在濮陽津。”我咬指節思量,“我讓敦石頭護送你,去找唐德勳,找唐遠,成不?他好歹是一營指揮,怎麼也能安排出車船相送。”
唐貞兒又喜又憂,熱淚盈眶,匆忙叮囑江懷玉兩句,随敦石頭離去。
範十月包紮過傷口,精力微有恢複,自請去周邊尋找搬載車輛。
我低頭看向微隆的小腹,無奈歎息,叮囑他萬事小心,再喚來西生按壓酸脹不堪的後腰。江懷玉這小子倒是自覺做了親衛,懷抱長劍,立在門外,定定望向娘親離去的方向。
虧得老爹拜了這把子,虧得我當初仗義相救。天不絕我,天不絕我,隻要有一隊正經兵馬保護,再讨一名軍醫随行,以大船破冰南下,定能安全抵達忠州……
如此一想,我心中漸漸安定下來,不覺間沉沉睡去,再醒時,已是次日傍晚,大雪忽降,荒僻的村落銀裝素裹。
西生依舊守在身邊。我迷糊問一聲:“還沒回來?”
西生憂心搖頭。
這倒叫我心頭沒底。
如今河已封凍,踏冰便可直抵北岸。步行去,騎馬回,此時理應早已歸來。
我惴惴不安推門而望,卻見江懷玉還守在門口,嘴唇微顫,眉已結霜,目光卻執著望向遠方。
“傻小子,進屋去。凍病一個,石頭可沒功夫背你。”我連忙拉他衣袖進屋烤火。
江懷玉縮頭坐半晌,低聲問:“舅舅,不會不管我們吧?”
我玩笑安慰道:“你在郡王府裡長大,不知市井有句俗話:叔親伯親,不如娘舅親。民間叔伯欺壓侄兒的事可不少,外甥都是找舅舅出頭。”
江懷玉抱膝沉默半晌,點頭道:“我沒見過舅舅,可娘親給我看過他寫的家書。舅舅,很在意娘親,也很……”
江懷玉欲言又止,擡頭看我一眼。
我也十來年沒見過唐小子,蓦然想起幼時踹得他破相的那一腳,不禁赧然,笑嘿嘿拍江懷玉的肩膀:“那是自然,女兒家嫁去婆家,始終是外人,相公怎樣都比不得兄弟親。躺着歇會兒,養精蓄銳。”
江懷玉依言,去隔壁屋子裡歇息。
範十月已尋來一輛運貨的平頭車,正在院中修繕。
我立在一旁看過一陣兒,又放眼向西北遠望,目光透過農舍稀疏的圍籬,卻透不過重重覆雪的樹影。
“你聞見沒?”我問。
範十月停下手中動作,也向東京望去。
“大戰将起的氣味。”我歎息一聲,冷氣幾乎将嗓子凍住,“候到明日卯時,若是再無音訊,再無音訊……那便,先去西京暫避吧……”
“是。”範十月沉聲應答,專注修繕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