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半吊子美郎中貼身照料,我每日過得比皇帝還舒坦,身心愉悅,後半程的病好得極快,除了尚有些鼻塞乏力,精神頭兒已滿得外溢,便又靜耐不住,先是死纏爛打要沐浴,繼而邀他鴛鴦戲水,提議被他嚴正駁回,接着在他幫我烘頭發時,我又使出一招老藤纏樹,這次他威脅我要搬回清英齋,我隻好暫且偃旗息鼓,待他睡熟,再來一計夜半襲營,終于得了逞。
神仙徹底清醒過來,方才意識到中了埋伏,仰着臉斥我不知輕重。之後任憑我如何糾纏耍賴,他皆不為所動,當夜便搬去樓下西暖閣。
我自然又悄然尾随,輕手輕腳偎在他身畔。翌日醒來時,我睜眼卻隻見一片模糊,軟綿綿伸手撈他抱,迷糊糊聽得他一聲輕歎,之後便在暈沉沉中被他溫柔抱起,送回二樓。
作過第二回死,我就知曉輕重了。這回不光燒起來病勢綿綿,更是快将肺也咳穿,一連幾日都隻能比劃手勢,再不敢胡作非為,病愈也沒敢出屋見風。
江恒則告着病假貼身陪護,一應公事紮子都命莫問送到房門口,他取來東暖閣閱看,除此以外,又在屋内燒艾。
他定是在借題發揮,拐着彎罰我!他在樓底下看書,自然薰不着,我在樓上養病,薰得卧立不爽,恨不能化成隻大白鵝,将長脖子伸出去透氣,可他偏又啰裡巴嗦不許我在窗邊久站,更别提伸腦袋出去。
這夜我實在悶不住,下樓跑去武器架前,故意将槍卸了又裝,裝了又卸,頻頻瞟他。可他隻是在燈下捏着紮子,愁眉不展,對我三番五次的暗示渾然不覺。
于是我心思一轉,悄然繞至他身後,埋臉在他頸窩中輕嗅,笑嘻嘻拍馬屁:“仙兒,你好香,比艾草還香。你不會是花草神仙下凡吧?”
江恒放下紮子,反手輕撫我頭頂:“成日胡言亂語。”
“我可沒亂說。”我埋頭細嗅,故作認真,“嗯……我知道了,你是墨香樹化成的神仙,特意下凡來普度衆生。”
“墨香樹?是何出處?”江恒無奈順着話頭問。
“出處啊?記不清楚。反正西北有個傳說,說是卧雲山上有株墨香樹,樹下住着隻夜光虎。”我将下巴枕在他肩頭,隔着椅背伸手環過他的腰,“那老虎威猛豪義,每日下山專吃歹人,吃完就回山上聞着墨香睡大覺。就這樣過了百年,老虎吃滿九百九十九個歹人,功德圓滿,飛天成仙。墨香樹急了,也想跟去天上沾光。老天爺就告訴他:樹啊,你要救滿九百九十九個好人,才能與夜光虎團聚。所以,墨香樹就變成人形,普度衆生來咯。”
江恒靜靜聽完這番胡言亂語,指出漏洞:“依你所言,墨香樹功德未滿,尚隻是樹,并非神仙。”
“較什麼真嘛。”我埋臉他在肩窩裡輕拱……這神仙,香,真香,怎會這麼香?香得我早忘記練槍這茬,倒是更想哄他上樓去比劃。
江恒無奈搖頭,一指桌上的紮子:“你所聞到的墨香,應來于這紮子上。紮子由何尚書親筆,是以……”
“快打住。敗興緻!”我不滿擡頭,又掃一眼紮子,大為疑惑,“怎又要去修繕玉清宮?不是在趕巽園工期嗎?”
江恒微微垂頭,半晌不語。我又細看紮子,更不解:“祈什麼福要這樣急?五日修完?東西都運不完吧?”
“物資不足慮,玉清宮有宮觀司長駐維護,略作修繕即可。隻是……”江恒沉默片刻,譏笑一聲,“京城有疫,他卻……”
“京城有疫?”我聞言大驚,随即恍然大悟,“怪道不得我瞧見他們都系着面巾子,我還當是你怕咱倆把病氣傳開呢。這樣大的事你不說?什麼疫?莫不是咱得的這個?”
“從症狀推論,應是此病無疑。”江恒答完,複又陷入沉默。
我全沒心思調笑,又記起此前範十月報,外城不少百姓染上咳疾,至今已過去小半月,外頭的情形,恐怕不大妙啊……
再瞧那本紮子,我訝然道:“他這時候祈福,是……避災?”
“慎言。”江恒輕聲提醒。
“那誰來主持赈災?”我又問。
“尚未議定。不過已定左相與十一弟伴駕,聖駕明日啟程,内命婦自嫔位起,亦随駕前往。”江恒答。
“正事不急,跑路倒挺快。”我嗤笑一聲,心中又憂,煩躁踱步兩圈,轉去武器架前摸槍,手指在搶杠上反複摩挲,轉頭問,“覃思,要不咱……試試?”
江恒詫異掃我一眼,旋即垂眸,薄唇緊抿。
我走回書桌前,輕敲桌面,正色道:“覃思,我替你分析分析。一來,這病咱都得過,照你的經驗,短時不會再染一次,進出辦事比旁人便利;二來,我覺得這病也就那回事,燒個三五日就過了,外頭人心惶惶,應是他們不清楚個中緣由,未戰先怯;三來,你精通醫理,李潤昌是薛神醫高徒,如今又在太醫院就職,他給咱做過這樣久的幕僚,不至于使喚——”
“寶珠。”江恒打斷我,反問,“京中不乏能人,你可知為何百官皆裝病作态,默不作聲?”
這倒是問住我了。那幫筆吏屍位素餐不假,可總不至于連一個想借機争功、一展抱負的人也沒有吧?
江恒放低聲音,神色沉重:“名曰祈福,實則避禍,誰人不明?若此時自薦赈災,辦錯,自然是問責。辦妥,卻是将他置于失德,縱然有功,卻也是過。”
我幹瞪眼道:“還能這樣?”
江恒苦笑不語,眼含譏恨。
我語塞半晌,不禁白眼一翻:“呵,這皇帝當得可真舒坦。正事不幹,盡叫幹事的背鍋,活該被那幫油嘴滑舌的奸臣糊弄!”
“寶珠!”江恒急言制止。
“知道,就跟你關起門說。成成成,這事算我沒提。”我起得跺腳,轉身去提槍,“氣死個人!我出去透氣!”
說罷我将門重重一推,跨步出去,在院中揮槍一陣亂刺。屋外的冷氣分明比屋内的悶氣清爽,我卻越舞越氣悶,越氣悶越用力,隻恨不能将那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的東西全都挑開刺破,讓這昏沉夜色如白日敞亮。
舞過半套,我驟然停住,提槍走回房門口,見江恒依舊低頭鎖眉,面目模糊在暗沉燈光中,像一株照不見光的孤樹,分明那樣努力求存,于夾縫中頑強生長,可依然葉也長不繁,花也不能開,真叫人憋屈!
“不是啊覃思,就算會得罪他,那又怎樣?”我捏緊槍杆,手心微汗,“你也說他無兒可用。玉津園那回相王闖那樣大的禍,還不是高拿輕放?一把年紀的人,我賭他舍不得再把親兒子怎麼着。賭不賭?”
江恒眉心微動,随即又凝眉不語。
我瞧得火冒三丈,喝問道:“江七,你這輩子就是閉門念經縮頭躲禍,面兒上風輕雲淡,背着人郁悶不甘。這窩囊氣你還沒受夠?”
江恒僵着臉,暗暗捏緊拳,依然不發一言。
我提槍上前,一手撐桌,俯身逼問:“江覃思,我知你在盤算什麼。可你那傻弟弟沒長腦,這輩子指望他,那你韫椟藏的這顆珠子,藏爛了也休想拿出來!不如跟我賭一把,為自己賭一把,成不成?給句話!”
燈光搖曳,映在他眸中,明滅閃動。他凝滞的神色剛有所松動,旋即又黯淡下去:“百萬黎民,豈可兒戲相賭?”
我真被他這态度惹急了,頓槍一喝:“要幹就幹大的!賭一把!賭輸了,大不了咱一塊兒砍頭,我先替你試試那鍘刀利也不利!成不成?”
江恒低頭凝望那本紮子,白紙黑字,寫滿了九五之尊為民祈福的拳拳苦心,如此大義凜然,叫人不敢挑出半絲錯處。
“好。”江恒平靜擡頭,聲音極低,卻也極為清晰。
我也低頭望他,可豪言壯語被這般腦子發熱一秃噜吐完,驟然沉默着兩兩相望,倒有些尴尬。我忙錯開目光,轉眼瞥見身側的長槍,不禁一笑:“你瞧我這架勢,像不像兵谏?”
“慎言。”江恒無奈蹙眉,再三提醒。
“知道,就跟你關起門說。”話音剛落,冷風從背後灌來,我這才發現屋門大敞,便尴尬扯開話題,“那你說這事怎麼辦?三兒替你打頭沖鋒。”
江恒凝眉道:“且讓我思量思量。”
“好,你先定個章程,我不擾你。”我手一揮,自覺從東暖閣退出,熱血沸騰在院中繞圈,又鑽進後房讓丫頭備上茶點,親自端去。
直至深夜他尚在專注思索,我不好催擾,自去洗漱安歇,躺在床上不住遐想:如若老爹是一方節度使,我就算是拿槍指着,也得把他架上去,再肅清朝堂,平定邊疆,威加四海,萬世流芳!
這念頭剛起,我又一轉念:怪不得我朝猜防武将,咱這群武夫兵柄在手,下可斬奸臣,上可誅昏君。大梁開國之君也不正是如此?虧得老爹隻是六品又副,不然江恒納我,不就是在臉上寫着“我要造反”四個大字?
正捂嘴偷笑,我聽見樓下傳來門扉開合聲,忙攀窗一瞧,卻見江恒已然走遠,隻好躺回床上,輾轉反側等候。直到後半夜,我才感到被窩中侵來一陣冷氣,轉身抱住他問:“去哪兒了,這樣久?”
“連夜密疏一封,親自送入大内。如此一來,他不允便罷,允了,也非我自薦,而是天恩浩蕩,欽點赈災。”江恒自嘲苦笑一聲,“你罵得極好。許多事,原本有法可設,是我裹足不前,膽怯逃避。”
“話也不是這樣說,我那是激将法。”我輕捏他臉頰,“一人膽怯,二人膽壯。原先西虎幫掏狼窩,都是一群小子去,從沒誰一個人去。因為是個人就怕死,但是相互盯着,誰也不願認慫出醜,怕得發抖也得硬上。”
“我得懸黎,如得天下至寶。”江恒吻了吻我的額,“安歇吧,且看明日。”
當夜再不他話,寅時江恒便起身上朝,我在府裡到候巳時,莫問才回來傳話,說江恒得了差事,今日多半不能歸家,讓我安心閉門不出。
“什麼差?”我問。
“呃……就是跟着右相赈災。”莫問苦着臉抱怨,“王爺真倒黴,平白落這麼個苦差事,連衛王殿下都能跟着去祈——”
“你懂個屁。”我訓斥一聲,又問,“前幾日王爺叫你們系面巾子,除了這個,還吩咐過什麼?”
莫問仔細答了,我又問京中近況,略一思忖,吩咐道:“你把府中各房自管事以上全叫來,我要訓話。王副都知也請來。”
莫問依言照辦,兩刻鐘後人陸續來齊,分内外院而站,隻青箬院的沒來。我命人搬來兩張椅子請王福全一同坐着,又隔了半刻鐘,才見丹若帶着“宮廷黨”姗姗來遲。
呵,爺久不發威,這無腦刁婦又不長記性。
我立刻叫人将丹若及其心腹李嬷嬷拿住。丹若大驚失色:“你做什麼?我們可是宮裡賜下的,誰敢動我?王副都知救我!”
王福全清清嗓子:“樊夫人,張宜人畢竟是娘娘親賜,奴承蒙娘娘囑托——”
“王副都知。”我直接打斷他,“娘娘托你代管賬務,這些年你勞苦功高,王爺也都看在眼裡。隻是内院的娘們怎樣管,還是娘們管起來方便。如今非常時刻,王府無主母,王爺特囑托我代行職權,辦出了岔子,我自去請罪。王副都知要是執意攬這個責,那我感激不盡,隻是萬一府裡發起疫病,也隻能勞煩你親自去向娘娘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