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叫你去,怕什麼?你幫我看好這群人,我自帶人去。”我斜他一眼,又咬指節深思,吩咐童傳虎,“山寨起火,城中多半已看見。你遣人前去求援,再把鄉兵騙出來一部分,我借機混進城救人。”
童傳虎綁着不能動彈,隻能鄭重低頭:“謝女俠!我脖子上這顆虎牙你拿去,算是信物,找井兒巷周小保,他便是那廚子。”
我扯下虎牙,暗自盤算:精挑細選的“腳夫”都穿軟甲,此戰西虎堂沒死人,但重傷兩個,武師已有怯戰之意,還是挑西北小子去。敦石頭太紮眼,留下,霍文彥身手好,帶上。
挑完人手,我速速帶人往平涼縣趕去。
路上這纨绔憂心忡忡:“三兒,知你有勇有謀,但跟官府作對,是否不大穩妥?”
“鄉勇自備兵甲,平日疏于操練,就是群官身地痞。廂兵也被征調走,這平涼縣跟沒兵一樣。況且咱又不是硬攻,隻進去偷個人。”我眉頭緊皺。
“那我瞧你心思沉沉?”霍文彥問。
我沉默片刻,破口大罵:“愣大個平涼縣,通商要道,我拉上一兩都人馬就能硬打下來,真他媽荒唐!”
霍文彥開口想勸,無言半晌,歎道,“是有些荒唐。”
趕至平涼縣,已将入夜。我這隊人前不久剛走過貨,那隊正确是個記臉的,霍文彥塞點錢,盤查都不曾有,順利放行。
我前腳進城接頭,童傳虎的人後腳便奔來求援,府衙内慌亂一陣,調出去三十來個鄉兵。依計,那人會帶鄉兵在山裡迷路,沒三五天别想走出來。
如此一來,城中在崗鄉兵已不足七十,算上差役也不過百人,一半巡守城牆,一半則護衛在縣衙及别院内外。
照童傳虎原計劃,還需重金買通兩個隊正為内應,無奈山寨已起火,來不及慢騰騰布局。
那平涼知縣、縣令、縣尉也是仨酒囊飯袋,這檔口還有心思尋歡作樂。我一個娘們,方便行事,換身粗布衣裳,經仔細搜身後,跟着周小保混進别院,他下藥,我尋人。
周家小妹亦身陷淫窟,帶我尋到童傳虎的弟弟童傳豹。
我見到那年僅十四的少年,不禁又罵粗話——這清瘦小子穿着女人衣裳,足套鐵鍊,背靠牆角,單薄的脊背繃得筆直,幽戾機警的眼神下,依舊藏不住恐慌。
“别怕。你哥托我來救你。”我指豎唇前,将計劃與這二人詳說。
夜深時,淫宴便開,狗官鄉紳觥籌交錯,污言穢語不絕于耳。我豎耳傾聽,席間似有人被稱作“吳都頭”,不知是否從屬德順軍。
童傳豹與周小妹依計,輪番給那仨狗官灌酒,酒過三巡,他們便自以為不勝酒力,左擁右抱去後舍淫樂,餘人亦陸續散去。我自暗中觀察,見那吳都頭也搖頭晃腦拽姑娘進屋,略微松下一口氣。
後舍自也有鄉兵把守,屋内動靜不多時止歇,童傳豹在内敲門喚水。
我借機混進去,嘔吐穢物熏得嗆鼻。周小妹免不了被灌下幾杯酒,軟綿綿倒地,童傳豹頭重腳輕走過去,擋住她半個身子,仔細為她攏好衣衫。
我捏鼻子走到床邊,俯視這醉如死豬的狗官,心中怒火更甚:媽的,爺收回先前那句話。哪須得出動禁軍?爺這時手刃狗官,火燒縣衙,隻要這十來個小子,就能占下平涼。
“殺了這狗官,是不是能救滿院姐妹?”童傳豹跪在周小妹身邊,語意森冷。
“殺這一個,還有下一個。”我瞥他背影一眼,“咱人手不夠,不要節外生枝。”
少年聞言,低頭不語。
我扯下床幔,仔細包裹住他足間鐵鍊,以防碰撞出聲,又輕聲問:“能背她不?我帶你們出去。”
少年點頭,吃力背起迷迷糊糊的少女。我推開後窗,左右一觀無人,便當先躍出,一路在前潛行,擲石引開守衛,來到北牆下。
周小保并未依約前來,想是被拌住。西北小子已制服北牆角落站崗的鄉兵,此地不宜久留,便叫他們垂繩下來,先将這二人接應出去,并斬斷童傳豹足間鐵鍊,趕去與霍文彥彙合。
這纨绔依計在酒館内借酒裝瘋,故意滋事,打翻幾個地痞,罵罵咧咧要報官。差役看這厮狂妄無忌,此前又出手大方,不敢貿然招惹,忙去縣衙請示。可知縣那一幹人等全喝得死醉,哪請得下指示來?
最終隻來個主簿,小心翼翼賠不是。
我上前踹一腳,張牙舞爪道:“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和小侯爺說話?叫縣令出來答話!”
主簿一聽“小侯爺”,更吓得腿軟,忙作揖賠禮:“孫大人他……他忙于公務,還請小侯爺等到明日——”
“明日?你這破城滿地是賊!前回就被人偷去傳家玉佩,爺大度不計較,今日又叫我逮個現行!出來玩一趟,興緻全叫你這平涼縣給敗了!”霍文彥啐他一口,招呼衆人,“這賊城爺也不稀得再來,收拾東西,去潘原!”
主簿急得滿頭大汗,連聲勸阻:“城門已關,這……這……”
霍文彥冷笑一聲,擲一錠官銀到他腳邊:“夠不夠你開門?”
主簿為難不敢作答。
霍文彥再拿出十二分嚣張,惡狠狠往他頭上連砸三錠官銀,厲聲逼問:“夠不夠?夠不夠?爺問你夠不夠?!”
我知城内有禁軍,必得速戰速決,便向酒館内看熱鬧的衆人嚷嚷:“這平涼縣裡全是賊!大家千萬把錢袋子捂緊,今後走貨别從這兒過!”
平涼縣物産不豐,就指着來往商隊上孝敬。我這一煽風點火,主簿更是方寸大亂,慌忙撿起銀錠,點頭哈腰:“小侯爺息怒,息怒,下官這就叫人開城門。”
他這一松口,便也有商隊鬧着要走,群起激憤,主簿壓不住場面,懼怕事态鬧大無法收場,隻得哭喪着臉叫開城門,放人出行。
童傳豹與周小妹混在隊伍中,黑燈瞎火,人群湧動,鄉兵來不及一一查驗。隻是那周小保,始終沒前來彙合,多半已無法脫身。
一行人匆匆趕至隆德山中,霍文彥長舒一口氣,轉頭一看,疑惑問:“童家小弟呢?”
我抿抿嘴,看一眼童傳豹,又看向霍文彥:“脫衣。”
霍文彥瞳孔劇震,目光直要在我臉上燙出兩個洞。他又僵硬扭頭,再細看一昏一醒兩位“娘子”,脫口低罵一聲:“幹他祖宗。”
說罷他利索脫下外衣,塞給童傳豹:“快去旁邊換上。”
少年低頭抱緊衣衫,澀聲道:“多謝俠士。”
待童傳豹換衣,我揶揄霍文彥:“霍小侯爺,你這纨绔本色盡顯啊。”
霍文彥忙叫委屈:“我幾時這樣仗勢欺人?還不是舍命陪君子。”
“我這也是物盡其用。”我狡黠眨眼,“記你一功。”
霍文彥“嘁”一聲:“用人朝前。”
童傳豹換完衣衫,扯掉頭上钗環,披頭散發走出林間。我一觀,還覺不妥,解開環髻上的發帶,喚他過來,草草替他縛上馬尾。
一行人匆忙趕至山寨,兄弟倆相顧無言,最終那粗漢一展粗臂擁住弟弟,重重拍他後背,涕泗橫流。
童傳豹倒是咬牙不肯出聲,也不肯落淚。
那頭兄弟情深,這頭,野利峻睨湊過來調侃:“野蠻兒好本事,還真叫你救成了。”
“頭一回救人?”我白他一眼,“你個孬獅子,事不關己就縮後頭。”
野利峻睨理虧,笑嘿嘿摸鼻:“你是先鋒,我當後援嘛,那回不也是?”
霍文彥在旁暗暗相睨,黑臉不作聲。
其後再不耽擱,連夜将童傳虎一幹人等押往赤霄關。定西自是不敢去,隻能由番民帶路自山中翻越,夜宿山寨。
夜間,值夜的小子忽來喚我。我示意他别聲張,從寨樓上探頭一觀。
果不其然,童傳豹正在為一衆山賊解綁,兄弟二人低聲争執,拉扯僵持不下。
“不管?”野利峻睨不知何時湊到身邊。
我再觀片刻,歎道:“我這趟回去都得挨揍,他這罪夠絞,我沒把握說情。少統領行個方便吧。”
“這匪放歸山林,保不齊重操舊業。”野利峻睨提醒。
我示意他細看那對兄弟:“小的扣在赤霄軍,大的不敢造次。這漢子既能得街坊相助,從前也定是行俠仗義的好漢。給他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婦人之仁。”野利峻睨頗為不屑。
我橫他一眼:“我這是惜才。”
“為你所用才是才。”野利峻睨陰陽怪氣,“野蠻兒嫁了人,心軟咯。獅爺爺就行個方便,省得你眼裡掉星星。”
“想打架?”我一撸袖子。
野利峻睨“喲喲喲”幾聲,得意洋洋抱手走開,安排人暗中放行。
待得衆匪匆忙遁入山林,我方緩步走下樓去。童傳豹直挺挺跪地,毅然決然道:“哥哥是因我才不得已作惡,要殺要剮,我來擔。”
“小子,你是聰明人,知我不會濫殺無辜。”我似笑非笑審視片刻,聲音一凜,“但你算計恩人,我很不喜歡。”
少年眉心一跳,旋即繃緊神色。
“你是清白身,入伍隻需刺手。”我負手踱到他背後,緩緩道,“若是替兄刺配充軍,可是要黥面,終身洗不掉。”
“這張面皮,不要也罷!”童傳豹恨恨答。
我故意沉默一陣兒,又問:“軍營都是爺們,不怕?”
童傳豹瘦肩微顫,咬牙答:“不怕。”
我再慢悠悠轉他面前:“原可帶你去東京,但你兄弟倆太精,怕你半路逃跑,還是從軍吧。我赤霄軍軍紀嚴明,你好好幹,今後建功立業,再來肅清那幫狗官。”
“是!”童傳豹重重磕頭,“恩人,再求你一件事。周大哥多半已遭毒手,周家小妹無依無靠,求你大發慈悲,帶她去東京,當個粗使奴婢也行。她吃得了苦。”
“成。我那院裡正缺人。”我一口答應。
翌日出發,周小妹卻不肯去東京,一說要等兄長音訊,又說要報答童傳豹多次保護之恩。少年冷臉放了些狠話,她才抽抽搭搭答應。
野利峻睨自回番寨,我正領人往前行,離赤霄關尚距五裡路時,忽地頓住,吩咐敦石頭:“你帶他去。曬得很,我去那山頭下歇着。”
敦石頭滿腹疑惑,卻也依言照辦。
霍文彥抗議:“三兒,伯父威名赫赫,且讓我去拜訪拜訪啊。”
我斜他一眼,不說話。
大鬧這一出,匪還沒逮回來,老爹非把我腿打折!
果真,一個時辰後,我正背靠岩石乘涼,敦石頭打馬回來,吞吞吐吐道:“三哥,将軍讓你……讓你回去……領棍子。”
我飛竄上馬,按緊風帽:“快快快,撤撤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