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與明澄閑聊幾句軍機,得知西祁近日增兵,且與北遼暗有往來,而赤霄軍中因更戍傳言,人心浮動,全靠老爹大力彈壓。
之後,我便留下一袋藥材,便告辭回家。
這趟出來得匆忙,來不及精心備禮,故而在王府醫館薅來兩袋名貴藥材,分别帶給老爹和明老爺子。大哥和明澄一人得書一本,方小星臂有燙疤,我瞧江恒所用的燙傷膏管用,也帶回兩盒。原買了些精緻糖人,天氣炎熱,早化成一坨,隻能在定西臨時買些糕點哄樊寶駿。所幸妝奁盒裡首飾成堆,隻是玉器易碎,便抓兩把金飾,分别贈與方姨、二嫂和大嫂。
大嫂依然不露面,隻能托大哥轉送。
原先我鬧不明白,其後年歲漸長,再琢磨大哥說親前挨的那頓揍,以及老爹絞盡腦汁給他取字“慎行”,大概猜到三分。
這事在營裡并不罕見,我私底下便聽小子們說過幾人,多感同情。天意弄人,生錯男女身子,要是能換,我早與他換過,也省得陰差陽錯,平白誤多少人。
當夜,我滿腦盡是明澄的開解之言。家中一衆,就他讀書最多,自幼我便對他萬分依賴。他與江仙兒都那般斯文聰明,雖遠隔數千裡,說不準未識而神交,萬一被他說中……
可……齊大非偶,若是賭錯,我這土霸王,奈靜王半分不得,隻能像明洙那般,黯然和離,連辛苦誕下的血脈都隻能拱手送人,何苦來哉?
哎……老天怎就生我為女,生他為男?當真不公平!
輾轉許久方才入睡,似又夢見自家來了個漂亮婆娘,背挺腿長,姿儀從容,以扇掩面,在人群簇擁中款款步入新房。我猴急急跟去,西虎幫那群臭小子愣拉着我喝喜酒,硬灌下十八壇女兒紅,才好容易擺脫衆人,推門回屋,見那小媳婦端坐紅帳,擎着竹扇擋住面容。我大步上前,着急忙慌扯開扇子,卻戛然而醒,悻悻躺着出一陣兒神,方才穿衣出屋洗漱。
晨曦微明,那爺幾個尚在酣睡,方姨已早起備飯,敦石頭也醒得早,正在竈房外劈柴。
除刨宰烤炙外,我隻會泡幹糧,搭不上手,便去拾掇憨熊劈得滿地的柴火。
“勤快啊,起這樣早?嫁了人就是賢惠。”樊寶玉啧啧稱奇。
我回頭白他一眼:“咱家向來你最懶。怎地,憋不住尿?”
樊寶玉“嘁”一聲,打着哈欠去牆角雞窩,輕車熟路摸出兩個蛋,又鑽進竈房,不多時,便端着碗熱騰騰的紅糖雞蛋,正欲回屋。
我逮住問:“吃獨食?”
樊寶玉“嘁”一聲:“鈴兒不大舒服,專給她做的。”
“娶了婆娘就是賢惠。”我陰陽怪氣,“十來年沒見你孝敬我。”
“找你相公孝敬去。”樊寶玉懶得糾纏,輕手輕腳推門回屋。
不多時老爹也起身,正用早飯,他忽然問:“三兒,幾時回京?”
我幹噎一口餅,瞪眼問:“剛回來就催我走?”
“偷跑回關,還有理?”老爹訓斥。
我懊喪垂頭:“昨日沒見着老爺子,今日探望過再說,成不?”
老爹忖度片刻:“也罷,多住幾日,盡盡孝也應該。”
胖子如今已是馬軍都頭,飯後自去日常操練。老爹也披甲巡營,我想跟去逞威風,被他瞪回。
日上三竿,我才去往将軍府,先找明澄商議:“如鏡哥哥,還記得先前你教我那套花槍不?我想給阿爺舞一套,你彈月琴,大哥照舊擂鼓。”
原先明洙尚在時,自創一套花槍娛親。後來明澄依記憶教我,老爺子看後,很是歡喜。
明澄黯然垂眸:“慎行忙于軍務,恐不得空閑。”
“再忙,擂個鼓總得閑。”我眨眨眼,“我去跟他說,你練練琴,可别生疏了。”
說罷我就一陣風出門,明老爺子已端坐正堂相候。
兩年不見,他發須皆白,銳利的雙目也見黃濁,恍眼看去,似一尊紮根多年的老樹,枝幹虬結,卻已生朽痕。
我眼一熱:“阿爺,三兒好想你!”
老爺子剛開口,又不住咳嗽,半晌才平複呼吸,慈愛訓誡:“胡鬧。東京比不得邊地,你無旨私回邊關,可是要引禍。”
“三兒機靈着。”我笑嘻嘻炫耀,“靜王有處山間别院,我倆每年都去避暑,不讓外人擾。這回我安排好替身,裝病不出,妥當得很。”
明老爺子無奈搖頭。我問他近況,他倒是不憂己身,隻放心不下赤霄關,又歎武将頗受猜防,他有心舉薦樊家,卻力不從心。
我不忍見他憂慮,便連比帶劃說起西虎堂勇破賊窟一役。
老爺子撫須稱贊:“你爹這三個兒女,寶山穩重,卻少機變;寶玉聰明,心性不穩;你最胡鬧,反倒最具靈性。可惜是女兒家,不然定能建一番功業。”
女兒家又怎樣?明洙不也憑本事嬴來“小明将軍”之稱?
隻是這件舊事,自不能在老爺子面前随意提起。我再撿幾樣京中趣聞來講,見他精神不濟,便告辭去尋大哥。
大哥自成親起,便和大嫂搬去隔壁居住,隻是他平日少回軍屬營房,多半時間同麾下兵士住在營地裡。老爹嚴令禁止我往營裡跑,隻能拜托二嫂借送飯的名義,找胖子轉口信。
不多時,樊寶玉黑着臉回來,見我就訓:“鈴兒不方便,你使喚她作甚?”
我讷然不知如何答,二嫂忙在後替我申辯:“玉哥哥,走幾步路,不礙事。”
樊寶玉臉色變得飛快,轉臉溫言細語道:“快歇着,别理這黑猴子。”
小心翼翼扶愛妻進屋,樊寶玉這才橫眉冷目問:“你找大哥幹什麼?”
我将擂鼓一事與他說,這胖子竟又訓我:“你是生怕興不起浪?鼓我來擂,别去招他心煩。”
說罷他轉身就走,隻剩院裡幾隻母雞“咕咕咕”逡巡叨念。
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幾時在家這樣說不上話?
好沒趣兒幹立一陣兒,我才想起胖子說“不方便”雲雲,恍然大悟:二嫂這是……有喜?
我按捺不住好奇,輕敲東屋門:“二嫂,二嫂?”
二嫂立刻開門,我忙扶她胳膊:“快躺着,快躺着,别傷着肚子。”
她莫名其妙看我幾眼,“噗嗤”一笑:“都怪玉哥哥小題大做。我這是……那幾日,肚子疼。小姑想哪兒去了?”
我尴尬頓住,進退不是。二嫂一手扶腰,一手牽我在床邊同坐下,歎道:“原先也不見這樣嬌氣,來西北三四個月,日子總是亂,肚子也疼得厲害。”
“我原先去東京也是,吃不慣睡不好,還被罰站抄書,險些疼死。”我撓撓額,“早知這樣,就帶幾張月事布回來。東京那群娘們,這東西用絲的!又細又滑,還香!”
“那可得見識見識。小姑下回托人送幾張來?”二嫂笑盈盈問。
“好說。”我爽快應。
這時,二嫂忽然湊近耳畔,低聲問:“小姑,你嫁人久,懂得多。我想問問……要是不想有,除了羊腸,還有别的法子沒?”
我先是一疑,随即臉紅瞠目,不禁縮脖後仰。
二嫂眨着杏目,誠心實意追問:“大嫂不理人,方姨又是長輩,我不敢問。玉哥哥說不急,可那東西冷不丁就破,吓得我胡亂吃藥,也不知這日子亂,是不是吃藥吃壞的。”
我窘得抓耳撓腮,支吾憋出一句:“聽說有種東西叫……蓮花杯,你讓胖子問孫七貴吧。”
二嫂認真記下,點頭道:“還是小姑見識多,我讓他問問去。”
我可再不敢跟她掰扯這些私密事,忙将話題扯開,知她娘家是鄂州水軍,曹父原先和老爹一處更戍,因而才相看中。她年紀小我兩歲,嫌“二嫂”叫得老氣,硬讓我喚她閨名“金鈴”。閑聊中,她得知我水性不甚好,還要拉我去營外河溝子裡教凫水。
這樣個活寶貝,怪不得胖子捧在手裡怕摔,含在口裡怕化。
我招架不住,尋個借口出來,又不禁暗想:霍文彥所說“郎情妾意,如膠似漆”,便是他二人這般吧?我與江仙兒,論身份,是上司與僚屬,論交情,也至多算兄弟。
敦石頭那憨子閑在院中,已劈了半日的柴。我叫他出門聯絡,看看西虎幫小子如今都在哪營,湊時間聚聚。
日方西斜,時日尚早,爺們都在外忙事,曹金玲在屋内休養,方姨在檐下納鞋。我叼根草莖,蹲在柴墩上發呆,無聊得正以花色給母雞命名,忽而驚覺一事:我在東京閑得鬧慌,怎回西北來,反倒更閑?這是我自家營啊,近在咫尺,怎還摸不着了?
我驟覺憋屈萬分,忽而想念起東京來。西虎堂好歹有支“精兵”,卧雲閣還有群“丫頭兵”,算上敦石頭、範十月、範九月、黃齊山四大将,也堪成一支親衛。
正是。有兵衆,有四将,有我一帥,背後還挾一王。我這支兵,不比他爺仨的賴!
對。回去就擴軍,将才也要挖。江懷玉性子軟,可身闆是真好,必得逼緊練。樊定邦既跟我姓,也不能閑,封它個獸軍指揮……
“不就說上兩句,怎還要哭呢?”
一道陰影擋在面前。
我擡頭瞪眼:“我幾時要哭?”
“那你哭喪個臉蹲着?”樊寶玉納悶。
我将草莖一吐:“要你管?”
樊寶玉翻個白眼:“我問過大哥,那鼓就幾個節點,好學。晚些咱去找如鏡哥,合兩遍就成。就怕你當兩年貴夫人,槍舞不成。”
“我學槍比你拿筷子還早,比劃比劃?”我霍地從柴墩上站起,叉腰俯視。
“比就比!”樊寶玉拔槍一指屋内,“取你的槍來!”
我二話不說,回屋取槍。
方姨正在竈房生火,見我二人要動真家夥,忙出來勸:“使不得呀!”
曹金玲聽見動靜,探個頭來,一雙杏目睜得溜圓,三分擔憂七分期待。
“方姨你躲屋裡去,别傷着。”樊寶玉叮囑方姨,又對曹金玲傲然一笑,“瞧你相公嬴個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