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清英齋前悶頭罰跪,好在江恒平日不太使喚人,除卻傳膳有人經過,倒也不算太丢人。
跪至午後,江恒似是要去前院與人下棋,自我身旁經過,駐足片刻,不悅丢下半句:“樊寶珠,你……”
然後他便離開。莫問落後幾步,低聲匆匆道:“樊淑人,你就服個軟吧!”
服軟?我都跪了還要怎麼服軟?負荊請罪?
“謝你。我跪就是。”我道。
莫問長歎一聲,忙去追江恒。
這身衣裳自昨夜淋濕,此時也隻半幹。午後天晴,暑氣蒸上來,更悶得難受。
正自堅持着,忽又聽背後一聲:“更衣,随我入宮。”
入宮?
我回頭,見江恒眉心微蹙,難得面罩煩色。
他不會是棋下半局,越想越氣,決定要去秉明皇後,把我退回西北吧?
“行。有錯我自己擔,不要牽連家人。”我低頭道。
回卧雲閣途中,丹若碰巧從青箬院出來,掩口輕笑:“喲,樊淑人怎麼弄得這樣狼狽?聽說你昨夜……哎,你也太——”
我橫過一眼,她立刻讪讪閉嘴。
早知就從浸月池後的小路走,也免得受這後院刁婦的閑氣。
回到卧雲閣,方娘垂首立在門口,面色忐忑為難。西生則直接奔出來,哭道:“寶珠姐,你到底去哪兒了?王爺他……他……”
我拍拍她肩:“沒事,我擔得住。随便找幾口吃的,我去換身衣。”
收拾停當,我便直接去府門,車已備好,隻一輛。
見我上車,江恒蹙眉看向另一側:“少言,切勿頂撞,有罰便認。我盡力保你。”
保我?他不是要告我嗎?
“青箬院……告的?”我含含糊糊問。
江恒沒答,隻低頭揉了揉眉心。
“對不住,添麻煩了。”我真心道歉。
江恒還是不回話,馬車靜悠悠行至會通門,下車入仁明殿,通傳後,皇後便宣我二人進殿。
我老實磕頭行禮,隻聽皇後肅然問:“樊氏,你可知罪?”
我不知如何作答,江恒卻道:“母後,昨夜是兒心血來潮,攜樊氏便服出行,不想人流擁擠,不慎走散。樊氏深居鮮出,不識京城道路,故而耽擱——”
“恒兒勿要袒護。”皇後不悅打斷,“我早聽說此女行止不端,在府中舞刀弄槍不說,更是擅寵跋扈,對下人動辄打罵,府中早已怨聲載道。”
“樊氏将門出身,天性率真活潑,兒喜愛憐惜,故而特許她習武消遣,略慰思鄉之情。”江恒辯護道,“她向來對兒溫馴恭謹,更從不曾對他人飛揚跋扈。望母後切勿聽信讒言,徒添煩憂。”
皇後大約未曾料到兒子會回護我至此,失語片刻,又闆起臉道:“不論如何,她既侍奉你出行,便該緊随左右。身為宗婦,竟鬧出那等醜聞,便該重重責罰!”
“兒已責罰過。”江恒又堅持道,“區區妾室,兒自能約束。母後身體欠佳,何必勞神?您若放心不下,今後兒再嚴加管束便是,萬望母後勿要為此憂心傷身。”
皇後又失語半晌,才語重心長道:“恒兒,你如今有個體己人侍奉,母後原該替你欣慰。可她若是個賢淑閨秀便罷,這樣一個……兇頑刁婦,不過占個字相近,又如何值得你——”
“母後!”江恒忽然打斷她訓話,“舊事萬不必,也不可再提。”
字相近?舊事?
我跪在地上,胡亂揣測:我隻知自己和明洙字相近,可明洙的年紀和江恒相差較遠。她雖曾嫁人又和離,但也隻聽說是一戶姓元的人家,和皇家似乎扯不上關聯。
對話至此,母子二人陷入沉默。
良久,皇後才歎道:“恒兒,你既喜愛此女,母後也并非刻薄之人。隻是她疏于禮教,侍奉你左右,又叫母後如何安心?便罰她每日進宮抄寫《女誡》,以明教化吧。”
“謝母後。”江恒跪道,“是兒不孝,後院瑣事,還勞母後親自操心。”
切勿頂撞,有罰便認。
抄書嘛,又不是軍棍。
我也重磕三頭:“謝娘娘寬厚,妾一定仔細抄,認真學!”
其後皇後便遣江恒回去,留下我去偏殿罰抄書。
既然是罰,就不能讓我舒坦,得罰站抄寫。因我已跪過大半日,多站一陣兒,倒也覺得這懲罰陰陰地磨人。虧得入宮已是申時,酉正宮門便要落鎖,隻抄了大半個時辰,便被放回。
出宮門我見馬車還在,隻江恒不在,便問候在車外的不惹:“王爺呢?”
“爺騎馬回了,專留車給你。”不惹氣哼一聲,“樊淑人,你也太能惹事。爺這樣的好脾性,早間都能被你氣得多念三遍《常清靜經》。”
我暗暗聳眉想:禍是我闖,可夜間偷溜,不也經他默許?他不近女色,又怕沒法交代,這不鼓勵我借種麼?出岔子便賴我啊?
不惹我是不敢惹,勉強賠了句不是,上車回府,先去清英齋與江恒緻歉。
他穿着一身天水碧色的廣袖袍,仙風道骨立在池畔,半晌才道:“認真領罰,勿要再生事端。”
成。今日是你仗義,我欠你一樁。
我應是,正待走,他忽又道一句:“女子本弱。母後心慈,你不必逞強。”
成。是她心慈,隻罰抄書。但我可不弱。
我告退回卧雲閣,先安撫閣中衆人,再回樓上揉膝蓋。範九月主動彙報:“卯時見女郎未歸,屬下便去西街着人尋找,可還未探明消息,王爺卻先将女郎帶回。是屬下辦事不力。”
“将帥失策,不賴士卒。”我擺手,“那幾個,挨罰沒?”
“方娘被罰俸半年,餘人罰三月。”範九月道。
“我貼補。”我思忖片刻,“九月,院裡像是有奸細,你留意留意。”
範九月應是,我又道:“還有一事,你讓十月盡力打探,崔家娘子,叫什麼名兒。”
範九月領命退下,西生取了跌打藥上樓來,替我仔細揉過,又不住怨怪:“寶珠姐,這裡不是西北,你可再别闖禍啊!”
“知道知道。”我揉她腦袋,“下回我帶槍出去,八百禁軍也照樣殺回來。”
“寶珠姐!”西生急得快哭。
“說笑呢,呆鵝。”我捏她臉笑。
這回的确大意。本來是見江恒再三忍讓,似還有事隐瞞,這才故意多方撓擾,踩探底線,不料敵形還沒試出來,自己先被亂花迷了眼,一腳踩進陰溝。也都怪那什麼霍衙内,動手在先,又仗勢欺人,空口污爺是賊。得空讓小子們去打探打探,到底是哪方神聖。
今日晚膳傳得晚,我又将閣内衆人好生安撫一遍,上樓提早歇息,第二日辰時,便又要進宮抄書。
正彎腰抄着,不出所料,扶英公主又來找茬,左右轉看我半天,挖苦道:“哼,就你這黑炭,還學合德獻媚。你就算用牛乳沐浴,也休想變得膚若凝脂!”
天老爺,你東京又濕又熱,我多洗幾回澡,怎就變成效仿那合德妖妃?你七哥那鳏夫,苦守貞潔,不近女色,你拿成帝比他,他回頭兒可要揍你。
“我就不明白,京中那樣多閨秀,論樣貌,論品行,哪個不把你比去泥裡?七哥為何偏寵你一人?”扶英喋喋不休,“真替他不值!”
丫頭,我也不明白,這不正查着?
我向來就受不住丫頭叽喳。原先在赤霄關,西生硬拉我去與王指揮家丫頭慶生,我坐那兒半個時辰就快發瘋。
這群娘們說話,毫無重點!
原是李丫頭說自家嫂子跋扈,正細數各中不是,羅丫頭就插話說自家嫂子洗壞她衣裳,又有人插嘴說自家哥哥神武不凡,今後定會取個頂好的嫂子進門。羅丫頭又把話插回去說洗衣,接着金嫂子便講起洗衣經。
李丫頭試圖把話題扯回自家嫂子身上,然而周嫂子又抱怨起自家爺們不愛惜衣裳,剛補兩日就磨壞。金、周二位嫂子便接上話,滔滔不絕抱怨自家爺們不體貼。
李丫頭隻能拉住另幾個丫頭說嫂子不是,話頭徹底扯作兩半。其後不知誰又說起哪家小子看上哪家丫頭,便又生出一個話頭。
我已然有些亂,試圖抓住其中一個,仔細聽周嫂子講補衣略要。可不知怎的,她就講到自家小兒身上,剛說他身量長得極快,忽又說起他幼時吐奶。話還未完,趙丫頭又說自家幼弟拉屎臭出三裡地。
我放棄這邊話頭,去細聽壽星王丫頭那邊,她們正說到誰被揪辮子,衆人義憤填膺間,話題忽又變作西北風幹物燥,不好養頭發。羅家丫頭便誇自家嫂子是南方人,膚白發黑。
我這就鬧不明白:她方才不還說自家嫂子各種不是?
于是我又轉向去聽另一個話頭,吳嫂子正抱怨自家爺們打老婆。這我可來精神,可她忽而又說爺們隻是憨,有話不會好生說,急了就動手。正有人勸她好生過日子,劉嫂子忽就抹起淚,說昨日小兒不服管,她不過多說兩句,就遭漢子吼罵。其後那邊就你一言我一句,一忽兒抱怨,一忽兒又說總比誰家的強。
我終是忍無可忍,暴喝一聲:“到底要去幹誰?說清楚!”
衆人立刻住嘴,齊齊望我。
“孫嫂,他打你,打回來不?”我問孫嫂子。
她忙搖頭。
“他往你鞋裡塞狗屎,打不?”我又指劉丫頭問。
劉丫頭懵然望我,竟然臉紅搖頭。
“那到底哪些個爺們欠收拾,能寫下來不?”我狠點桌面,“咱定個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