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宣和年間,均州白亭縣有一姓樊的屠戶,天生魁偉、寬肩粗臂、腕骨似鐵,放血刮毛剔骨分肉,一柄屠刀使得那叫一個爐火純青,就連肉的切口都比别家漂亮。遠鄉近鄰但凡要殺豬宰羊的,甯可多等上幾日,也定要請樊屠上門。
樊屠生意興隆,攢下不菲家資,娶妻伍氏,誕下麟兒,阖家美滿。可誰料天有不測風雲,某日剔骨,樊屠不慎劃傷手腕,這粗壯漢子未曾留意,竟因傷口感染而亡,徒留下孤兒寡母,遭宗伯迫害,造謠生事,搶占鋪子,趕出家門。
伍氏貧病而亡,獨子樊沖流落街頭,隻能搬貨、跑腿、打雜聊以為生,後更被掌櫃誣賴偷盜,險些被捉拿去官府問罪。幸得東家小姐鄭氏心善,出面維護,并偷偷資助半貫盤纏,勸其離鄉避禍。
樊沖暗立誓言,定要闖出名頭,回報恩情,轉而投軍效國。因其勇健剛毅,在教閱中獲得甲等,遴選募入禁軍,守戍邊關數載,升任都頭。
樊沖衣錦歸鄉,卻得知鄭氏已嫁做人婦,又因夫君病逝,且無子女傍身,被叔伯趕至鄉間,勉強度日。
铮铮男兒,不愧天地,半貫之恩,一生相報。樊沖求娶鄭氏,夫妻二人同歸邊關,恩愛非常,不久便誕下一子。因鄭氏閨名喚作寶兒,樊沖甚喜此字,故為長子取名寶山。
當時是,朝廷為防武将坐大,自開國起行更戍之法,每三兩年各軍以營為編制,重組更戍。大觀三年,樊沖戍往巨阙關,次年二月十五日夜,天有星象,樊沖再得龍鳳雙生兒女。
然老天無情,雙生産子,何其兇險?軍營艱苦,鄭氏血崩,綿延病榻三月,終撒手人寰。可憐那樊沖鐵漢,半貫之恩尚不及回報萬一,夫妻之情尚不及樂享數年,一朝竟成鳏夫,隻能守着二子一女,苦戍寒關。
為悼念亡妻,樊沖與次子取名寶玉,幺女取名寶珠,與長子一同悉心教導。
這樊寶玉樣樣平平,且先不談。寶珠此女,天生聰毅、龍睛鳳頸、視目生威,随父從巨阙戍往泰阿、赤霄關,每地皆得軍中子弟擁護,一呼百應、雲合景從,更深得赤霄軍統領明宏将軍喜愛,親傳明家槍法,俨然一衆子弟中的巾帼領袖。
三代既明,且讓在下——本人,細說這傳奇女子的半生偉業。
啊,對,我正是那巾帼不讓須眉的樊寶珠。
故事要從何處說起?不如就從我那侍衛親軍“西虎幫”說起吧。
老爹升任營指揮後,便從泰阿關更戍至西北蘭州的赤霄關。當時我也人生地不熟,連西北話都不會講,誰又樂意和一個六七歲的外來丫頭玩呢?
更可氣的是,西北這邊除了大梁禁軍,更有許多西祁逃難來的番民,朝廷将其中的建勇兒郎收編入兵,以番抗番,因而在赤霄關,番軍是一支守邊抗敵的重要助力。
那番軍頭領有二子,幼子野利駿馳年紀還小,長子野利峻睨長我兩歲。據說他娘親是胡姬,所以野利峻睨天生碧眼,自号“碧眼獅”,自建“雄獅堂”,成日拉一幫小子烏煙瘴氣胡作非為。
咱禁軍子弟,年長的預備要入伍,習武讀書忙不過來,誰有功夫跟這混小子一般見識?年幼的又敵不過,加上各家老子嚴厲約束,不準惹是生非,所以不光沒人治治他,甚至還有不少人還秉着“打不過就加入”的準則,自投敵營。
要說那碧眼獅礙着我什麼?倒也沒礙着。軍中小子向來不跟丫頭一般見識,況且我爹大小還是一營指揮,野利峻睨不曾上門找我麻煩。可我就看不慣他吆三喝四自居老大,總盯着他暗想“彼可取而代之”。
再後一年,大梁對西祁發兵,那幫文臣瞎胡亂指揮,竟然慘敗。明宏老将軍遇險被困,老爹悍不畏死,從絕境中将他救回,自此老爺子對他極為器重。其後朝廷痛定思痛,認為是頻繁的更戍讓兵不識将、将不識兵,數十萬禁軍竟無可用之兵,故而開始行改制,取消更戍,行将兵法,共立七十二将,讓将領與軍隊固定下來。
明老爺子半生效力家國,滿門忠烈,自是赤霄軍正将的不二人選,老爹被他力排衆議,提為副将之一。
這可就不得了。雞犬還能升天,我樊寶珠可是樊副将軍的掌上明珠,那不得支棱起來?更何況明老爺子對我甚為器重,他僅剩的兒子明澄哥哥待我也十分親切,我常跟大哥去将軍府蹭吃蹭喝。老爺子舊傷發作昏昏沉沉時,還會喊我“珠兒”,那不是把我當親孫女看?
于是我謀劃起來。
當時我手底下就仨人。
一個叫丁西生,小我一歲。她爹原是我爹帳前親衛,後來在與西祁的作戰中犧牲,西生她娘改嫁,不願帶這拖油瓶,所以老爹就把西生接來家裡養。她這名兒也随意,因是西邊生的,就叫“西生”,我聽着像“犧牲”,怪不吉利,就喊“西西”。不過這丫頭軟懦,我上樹掏鳥鑽林子獵兔子,她老在後面喊危險。不成氣候。
一個叫敦石頭,我鐵杆跟班。原先還在泰阿關時,敦石頭這軍中孤兒老被人欺負,我幫他打過幾回架,這憨石頭就認定我這大哥。老爹要來赤霄關時,他哭着喊着非要跟來,于是老爹動了些關系,将他的戶籍調來。原先這小子個頭兒還不大,也不知是我家的飯香還是怎麼的,後幾年瘋長,橫着縱着都長,竟比那碧眼獅還高大。可堪重用。
一個叫方小星,說來曲折。老爹鳏居多年,家裡仨孩子沒人照管,大哥還争氣,寶玉成了動辄生病的嬌兒,我就稍微有那麼一點……野。所以老爹升官後,家裡住進來個方姨,幫忙帶孩子。大家雖不明說,可我聽說方姨原先是充軍的罪臣家屬。方小星打小兒沒爹,從前被子弟欺負,手臂燙了一串七個疤,每日沉默寡言,在我家跟隐形人兒似的。湊個數吧。
所以我将敦石頭和方小星叫來,說咱不能任那番子在禁軍子弟頭上作威作福,我樊三也要建個幫派。我這“寶珠”當然非是一般的寶珠,得是顆不世出的夜明珠,我又是寅時生人,所以就号“夜光虎”;敦石頭塊頭大,就叫“霸山熊”;方小星算我半個親戚,虎是夠不上了,那人畜無害的兔狲也算大貓,他胳膊上有七個疤,就叫“七星狲”吧。
既然在西北發家,那我這幫派就叫“西虎幫”,自此要與那“雄獅堂”一争天下!
至于為何不帶樊寶玉?快别提他。當初是他自己心急先出來,老爹剛歡喜地抱上兒子,卻聽産房裡喊“血崩”,急得抱着樊寶玉在外頭踱了三個時辰。邊關夜裡涼,樊寶玉又積了痰,等老爹注意到時,樊寶玉都快喘不上氣了,自此以後他就有些氣喘的毛病,來赤霄關後就更嚴重起來。他一貫嬌氣,習兩天武就喊喘不動氣,書也沒讀出個名堂,養得白白胖胖,還動辄翻舊賬,說老爹是因為着急我才沒顧得上他,成日給我找不痛快,還笑我黑,叫我“黑猴子”。我也不客氣,從來不叫哥,就喊“白胖子”。
總之跟他玩不到一處。
且再說回我那西虎幫,既然扯了大旗,就要一戰立威,所以我帶上一熊一狲兩員大将前去踢館。
野利峻睨跟看傻子似的指着我仨大笑。我不廢話,叫他出三個人,三三單挑,輸了我認他當爹。
野利峻睨随意指了三人,又傲慢地讓我自定出陣順序。
這還不簡單?田忌賽馬嘛。方小星被痛揍一頓,敦石頭三拳便取勝。
至于我?
笑話,九歲的小子力氣哪有丫頭大?原先我在娘胎裡險些沒生下來,又沒個親娘養育,隻能吃百家奶養活,自幼身子偏弱,老爹就親自帶我習武強身,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後來我還跟明老爺子學過幾式槍法。對面那小子輕敵,沒出幾招就被我制服。
野利峻睨當然嘴硬,說我使詐。我便趁機約戰,幫主對堂主,後日半夜在東山頭一決勝負。
營裡的小子聽說樊家丫頭要去單挑碧眼獅,自然都從家裡偷摸出來看熱鬧。于是,碧眼獅便在衆目睽睽之下,顔面掃地——我掏他蛋了。
自幼在營中長大,我自己琢磨,軍中功夫,不是耍把式好看,而是要招招殺敵,直攻命門。我個頭兒沒他高,當然主攻下盤。小子下盤的命門嘛,當然是蛋咯。
這番獅子氣不過,可觀戰的禁軍子弟人多,也隻能願賭服輸,承認我這西虎堂在赤霄關有上一份。其後,我倆就開始了天長日久的宿敵之戰。
當然,雖是番漢有别,但都是我大梁子弟,幹仗也不能不講章法,不然真打傷了和氣,各家裡的老子拳法可比小子亂拳厲害百倍。所以,除了平日摸魚獵兔使點絆子,獅虎兩幫往往是邀戰對仗。
軍中子弟耳濡目染,都愛玩這類遊戲,每地規矩大同小異,不同的人扮前軍、後軍、中軍、先鋒等,以小旗、石墩之類充當大營或百姓,誰家大營被占,誰就輸,憑輸赢瓜分周邊的地盤玩耍。
既然要對陣,自然要招兵買馬。我一戰成名後,很快招攬來一衆勇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