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善害怕。
害怕去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
晏歸溫聲開口:“那裡有上京最好的大夫,如果治不好的話,還有宮裡的太醫。”
他說:“太醫你知道麼,給宮裡的聖人娘娘看病的,怎麼會看不好你嬢嬢的病呢?”
小善知道他隻要開口,就一定有辦法。
沒由來的信任。
小善睫毛微微的抖,想必是都聽進去了。
晏歸的手落在她的發頂,“帶我去見嬢嬢好麼?”
*
長樂少雨。
但今日好巧不巧,一場久旱逢甘霖的大雨,細細密密落在這片土地上。
衣裳早已被冰涼水滴浸透,小善凍得發抖。
細條條的肩膀,好像扛不起半點風雨。
至少
在見到嬢嬢後,晏歸是這樣想的。
撕心裂肺的哭聲響徹整個小屋,又被驚天霹靂的雷聲覆蓋。
嬢嬢躺在搖椅上,灰青的臉幹瘦枯槁,身體沒有半點呼吸起伏。
小善跪在她身邊,去握老人的手,但對方已經無法給她半點反應了。
嬢嬢的死抽去了她的脊梁,使她變作一個傀儡小人,那張向來甜蜜可愛的小臉上再也給不出半點反應。
她們是外鄉人,從小善記事起就住在這裡,嬢嬢與村裡人交集不多,因此喪事也辦的格外簡單。
攏共隻有幾個常跟嬢嬢走動的大娘和小善兩個人。
分明已經将淚流幹的人,卻在嬢嬢下葬的一瞬掙紮起來。
伏在冷硬的棺材上,哭的泣不成聲。
她跟着與世長辭的那位,去了半條性命。
她顫顫抽搐着,哭的亂七八糟的臉上,不成樣子了。
晏歸手上動作穩準,一下将她敲暈。
隐藏在暗處的親衛才出來。
晏歸吩咐:“好生葬了吧。”他抱着她,往回走。
他先前抱她,雖然瘦,但是有重量。
現在抱她,輕飄飄紙一樣的薄。
晏歸遲遲不回,侯府早已派人催促。
侯夫人挂念兒子,幾次三番要親來這裡。
晏歸早就該走,卻一直拖到現在。
為的什麼,親見到的人心知肚明。
盛夏到來的時候,小善的飯依舊用的少。
她瘦的不剩幾兩肉了。
養的那些雞鴨卻一天天肥了起來。
現在的晏歸已經不再有顧忌,親衛們出現在她面前成了家常便飯。
小房子裡又添置了許多與它不符的東西,皆是出自那位金尊玉貴的小侯爺之手。
但他好像一下忙了起來,并不像之前,日日都待在這裡。
但他也會每日都回來,出去時也會派人在這裡守着,将她好生看護。
這些人裡,能與小善說得上話的,可以稱之為朋友的,就是大個兒。
他心性簡單,将她真正當做朋友。
在陽光尚好的時候,他會坐在廊檐下,抱着肥屁股的雞和小善搭話,問出一些簡單到常人不能理解的問題。
通常情況下,能得到十之一二的回答。
她瘦的可憐,小鼻子小臉的一張面龐上,隻有眼睛大的出奇。
大個兒問她:“你為什麼不吃飯呢?”
小善愣愣擡頭,說:“我不餓。”
大個兒又問:“那你想吃什麼呢?”
她的眼珠蒙蒙,泛起霧藍色的黯淡剪影。
剪影裡有個老媪,握着勺柄攪動着濃湯,一下一下,在回憶裡镌刻深邃。
虛虛掩着的的門外,有靛藍色袍角一閃而過。
晚間的時候,小善就吃上了疙瘩湯。
手藝其實不很好,和嬢嬢做出來的完全不是一個味道,還有些面疙瘩半生不熟,一看就是做了好多次才成功,連裡面的疙瘩梭都是精細挑選出大小差不多的來。
晏歸也瘦了,棱角分明,愈加淩冽,瞧着她用下飯,才稍稍舒展眉頭。
疙瘩湯吃了半碗,一會兒又全須全尾從胃袋裡翻滾出來。
鍍金嵌玉的一張臉上,複又陰雲密布。
比吃不下飯的本人還要冷淡蒼白。
“叫大夫。”
換了不知多少個的大夫,都說是心病還須心藥醫。
庸醫、庸醫。
他輕輕掩上門,轉身時又換了另一幅面孔。
價值連城的東西在他手裡以一個流暢抛物線的角度擲出去,随即輕飄飄地:“收拾了,别叫她瞧見。”
親衛們戰戰兢兢,真心禱告那小娘子能快點兒好起來。
不然這房子裡東西放的速度都比不上摔的速度了。
再進去時,他又恢複原本的冷靜。
後來有一段時間,親衛們看着小侯爺竟然信起巫蠱來。
拿小米包着白布,在她熟睡時隔着她的發頂轉圈,一邊轉一邊低低喚:“小善回來了麼、小善回來了麼……”
動作半生疏,後面倒是駕輕就熟起來。
親随們都覺得,不知是小善病了,就連晏歸都病的不輕。
正經的大夫治不好的病,就琢磨些歪門邪道。
連巫醫說她是思慮太過,三魂七魄跟着她的親人去了陰曹地府,需要有人給引着領回人世間,這就是俗稱的“招魂。”
她不知道,他日日往返于江陵和長樂之間,一條祀百川,在晏歸心裡種下牽挂的種子,叫他披星戴月,仍不覺疲累。
晏歸今日晚歸,與政敵唇槍舌戰,被絆住了一會兒。
快馬疾馳奔回來,見到屋裡亮着半盞燈燭。
暗夜寂寥,推開門時,屋裡的暖氣消融了身上濕露。
晏歸眉心微動,覺得今日蓋有些地方不太一樣。
他掀開層層帷幕,裡面有個脂粉軟玉堆砌成的小娘子,依依地笑着:
“花奴,我們明日去采婆婆丁好麼”
滿天神佛終于聽到他的禱告,将他的小善,還回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