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的海風吹蕩天空,清澈湛藍,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涼意。區别于溫暖的車内,肖楚下車便快步走向自己的小飯館。
一個月前,她盤下了這間倒閉的中餐廳。店面不大,走幾分鐘就是查爾斯城裡口碑最好的查爾斯總醫院。
就在查爾斯河邊,無法行車的鵝卵石小道邊上,一排複古歐式建築其中的一個小門店就是“小飯館”了。
沒有招牌,隻靠櫥窗挂着的巨大中國結,還有伸出店面的木制挂牌宣告這裡已經從原來的川菜館改成了港式粵式簡餐小飯館。
肖楚推門進入餐廳的時候,還沒到飯點,侍者們置若罔聞地忙着餐前準備。
區别于其他中餐廳幾乎隻賺華人飯錢,小飯館做的是港島味的簡餐,味道國際化高。
肖楚在港島讀了幾年大學,就做了幾年飯館服務員,知道口味不僅要迎合亞裔,也要争取西方客人。肖楚對員工在地适應性要求高,作為門面的侍者們都會主動用英文跟每一個進店的人打招呼。
肖楚才踏上通往二樓的木梯台階,迎面下來一個侍從。
瘦小的男人在腰前的圍裙擦了擦手,隐約可以看到,右手少了一根小指。
“老闆,有人面試,說是陳總的遠親。”說話的是小飯館的店長,李航。
李航明顯也是個華人,眉心有塊長成淡肉色息肉的疤。皮膚很黃,個子瘦小,但是雙目炯炯有神,精神氣很足。
肖楚内心腹诽,哪來的那麼多遠親?
不都是來找工作嘛。
她上樓便跟來面試的鄭飛文撞了眼。
對比肖楚的從容笑容,鄭飛文緊張地站在開門的辦公室外不敢進去。
他略微慌亂地伸手要跟肖楚握手,同時開口自我介紹:“肖老闆,我是鄭飛文。是陳……陳老闆……”
肖楚幫他補充道:“陳海龍,對吧?”
他怪自己記性不好沒記住姑媽編好的話,伸出的友誼也落了空。
鄭飛文悄咪打量了一下小飯館的老闆。
太過年輕,許是隻有二十出頭。打扮入流,舉止從容,身上的氣場應該是從小養尊處優或者是受過不俗的教育。
“會說英文嗎?”
肖楚邊說着,解開勾勒出她纖細腰線的系帶,脫下身上簡單卻剪裁得體的駝色風衣。
烏黑的長發如絲綢般順滑,垂落在肩頭。貼身的深藍色高領毛衣,搭配不過膝的淺灰色包臀裙。
她的動作利落自然,與她的身份有些許不協調,卻無損她那股從容優雅的氣質。
仿佛她的生活從來沒有與餐館的油煙組成在一起,不像飯館老闆娘,反而像摩登寫字樓裡的時尚女郎。
鄭飛文木木說出“會一點”時,肖楚已經用衣架把風衣挂在牆上。她邁着修長的細腿,在老闆椅坐下,把一張表格推向他。
“會寫字吧?”
肖楚看向求職者,柔和之餘讓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鄭飛文立刻回過神,以前做高中老師的他終于有了一個表現的機會。他一邊奮筆疾書,一邊重新自我介紹了起來,就像剛開學對着新生。
這下沒有借他人之名,如實說明了自己的情況。
肖楚作為移二代,父輩又是商人,從小耳濡目染,知道講同一語言帶來的信任感。
但這種不以事實為依據,隻以情感為寄托的東西,有時候是災禍。
像鄭飛文這樣帶着,不管以什麼身份登陸這片土地希望打工改善生活的人肖楚見過不少。
雇傭沒有身份的勞工是很危險的事情。有的人會抱怨被資本剝削,但現實就是他們賺到錢了,而法律風險是跟肖楚一樣的人在背負的。
肖楚就算從小受西方教育,但是跟他父親一樣,要對他們視而不見,做不到。
她既然開了職業介紹所,也隻能賭經驗賭運氣往前沖。
不圖賺錢,賺人脈也行。
“知道了。”聽鄭飛文說話條理清晰,肖楚再看着表格上自成風格的飛揚行書,和據她認識可以說得上順風順水的過往,肖楚心中不喜。
她理解無可奈何的出走,理解賺錢改變自己和家人未來的願望,但她不喜歡知識分子為了錢來異國做這種洗碗端盤子的工作。
盯着外國的月亮比較圓,可眼高手低還不願融入新環境新文化,大多數人埋怨、後悔、沉淪,最終一事無成。
想起收拾過的爛攤子,她态度冷淡了下來:“試工三天,管飯,沒有工資。做後廚幫傭,月薪七百。我在隔壁城市有一家制衣車間,需要裁縫和紡織工,你老婆有興趣可以試工。”
鄭飛文沒想到這麼順利,考慮彙率,這工資也比以前多了不止五倍,還可以順便把妻子的工作落實了。
他也沒管制衣車間是什麼工作,也不管未來夫妻分離,連連點頭答應。
李航來接人去後廚,鄭飛文走之前朝肖楚鞠躬。結果轉身出門之時,就聽到一聲金屬打火機的盒蓋脆響。
頭一瞥,年輕女人指尖的細煙已經湊上紅唇,面容被淡淡煙霧扭曲。
比起剛才知性女老闆的微笑,香煙猩紅明滅更讓他難以忘懷。他轉身離去的那一刻,還在想,她究竟是誰,從哪裡來,有什麼用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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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等天色變黑,餐廳已經被熟悉的喧嚣聲和食物的香氣充盈。飯館不大,但溫馨而熱鬧,樓上樓下十幾張台子坐滿了顧客。廚房裡傳出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伴随着侍從們忙碌的身影。
“哦!凱西,你今天看起來很漂亮,come this way!”
“傑西,好久不見……真的,我也想你……”
“李航,帶張先生上二樓……給您特地留的包廂還是上次那一間。”
肖楚自然地跟客人擁抱、握手、行吻面禮,熱情地用流利英文與他們交談,甚至還能說上幾句另一片大陸的方言。
滿面笑容,聲音柔和,左右逢源地應酬着。
她正跟面前的中年白男閑話家常時,店門的門鈴聲随着一群年輕人的湧入響起。
有男有女,時尚朝氣。查爾斯城擁有幾所國際頂尖名校,他們說不定是學生。
“老闆娘真的是東方美人!……而且他們家好吃又實惠……”
“哎……看了一天血糊糊的東西,看到肉就想吐……吃個亞洲米飯水餃也不錯。”
這幾人談話間聊及工作,看來是在附近醫院上班。
“對了,Daisy。你男朋友要不要周末一起去海邊度假?”
“Lucas他周日休息,Daisy你問問?”
一個輕盈的女聲道:“好啊。”
年輕男女們從好奇陌生的異國美食,馬上轉移到惱人的病人和冷血的主治醫師們。
比起二樓食客們一張嘴又要吃飯又要說話的嘈雜,一樓安靜多了。
肖楚耳朵靈,心竅多,立刻捕捉到他們的話題對象,被喚作Lucas的外科住院醫師。
她三言兩語與面前的白男話别,來到年輕人們面前。
“Jam,謝謝你帶朋友來。我是這家店的老闆Katy。需要我為大家推薦店裡的經典菜式嗎?”
年輕醫生們齊刷刷地看向肖楚,肖楚笑盈盈地為他們每個人鋪上餐紙。
“Jam說小飯館的老闆長得好看,晚上聚餐一定要來這……還真是!”
同桌的打趣讓那個叫Jam的年輕男人耳朵微紅。
他沒想到肖楚還記得自己,熱切地跟肖楚攀談。而肖楚為了争取回頭客拿出了東方人的好客精神,為同行的姑娘們講解菜單上的異國料理。
聽說肖楚也是亞裔,話題又轉移回到剛才那個有東方禁欲感的亞裔醫生Lucas身上。
他們提起Jam下午拉線被主刀踹下手術台的事情。
有人還當着Jam的面會聲會影地複刻當時主刀的咆哮,嘲諷他技術又差,順便指責了Jam的組長Lucas沒帶好新人。
“Lucas的腹内縫合手法就跟執業醫師一樣完美!”一人笑着,擡眼問肖楚,“Katy,是不是你們華人生下來就會拿針啊?”
肖楚在這出生長大,知道西方人大多是直腸子,随口而出的話是不是歧視不光要聽,還要看表情。
大家都隻是開玩笑,不過無關者在别人犯錯時被拿來作對比,肖楚心裡有些擔心不在場的Lucas了。
她捂嘴笑笑:“要學嗎?來我的紡織公司,一周包會。不過要是有縫肚皮比賽,就算派出最厲害的紡織女工,隻怕要暈血直接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