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餘年凡塵中……如夢盡是空……”
名為春分的持明女童用稚嫩嗓音唱起一折戲,水榭亭台外有煙雲霧霭,面容昳麗的青年搖着折扇。忽得有人問他:不是說在外跑業務,你和她怎就回羅浮了?
金人巷——。東陵拉長了聲音,回頭去看這位在生物學領域無出其二的天才,姿态顯得頗為悠閑。他笑吟吟地:含章去和分部市場開拓的那群人談了,她才是正兒八經天舶司的人呀,丹楓哥說淩解轉世蛻生出殼幾年了,教我來看一眼。阮·梅不知可否,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個女孩,一闆一眼唱的認真,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戲裡。她并不知曉此折持明時調的内情,隻在過去自己的手記中翻到,于是滿心歡喜的唱起它來。
東陵卻是記得的。淩解望向他時,那雙眼中滿含動容的悲傷——緣何流淚?彼時年幼的卡卡瓦夏同春分一般懵懂,聽她唱‘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聽她娓娓道來丹楓颠沛流離的一生。
另一個丹楓,并非萬世不移的飲月君。淩解是羅浮聲名遠揚的戲曲大家,以戲引情,竟越過太蔔司的大衍窮觀陣,窺得一重世界真正的陰影。飲月之亂。那時她還年輕,無措望向為她授藝的老師,對上那雙青粉點金的眼,沉靜明光宛如瓷上釉。雲何住輕輕‘唔’了一聲,嗓音聽來仍是很淡的:你想找到它的答案嗎?
明晃晃水落石出。玉京令使。淩解凝視她片刻,卻反問道:為何是我?答案隻是恰巧而已,煌煌衆神不會在意一片貝殼被海浪抛去何方,祂們僅引領潮汐的流向,對于碎雪拍岸帶來的一切,都稱得上漠不關心。
我不好奇故事本身。淩解坦然承認。可人這一生活在世上,總要遇見屬于自己的缪斯。她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瞳中有着千萬年的溫潤華光。她不介意自己随波逐流,也無所謂被當成棋子,人之一生就是一出起承轉合的戲劇,淬煉骨血、煅燒皮肉,都隻為劇本有一個完美的結局。為此……赴湯蹈火,無怨無悔。
萬死不辭。在玉京令使寬容地默許下,淩解在夢裡看過多少世的飲月,睜眼瞧見一張熟悉的臉,匆促之下舌頭打了結。她說:葉老師?緊接着,此龍在頃刻間反應過來,一口咬在舌尖上。痛感令她找回了些許理智,重啟的感官在告訴她,此人是誰——無相司命。
葉鶴舟側目來看她,眼尾豔色如刀,劈開淩解記憶中昏昏然天光。她知曉這種溫柔悲憫的本質,實則是一種傲慢的不在意,仍難以避免沉醉其中。來自一位星神的注視,來自「概念」的關愛,又有誰能不心動?
當東陵問起這調子背後的故事時,淩解像是迷了心竅似的,鬼使神差吐字:可能僅唯一,萬世不相逢,丹楓死的不冤。年輕的埃維金沒聽懂這話個中含義,她卻心知,唯「概念」有求必應。慈悲的、無上的神。
不必将我擡的如此高。葉鶴舟後來與她談起,信手落下一子,瑰麗容色在鱗淵境的粼波中葳蕤生光。當事星神眯起眼睫,收束鋒利,仿佛劃破人手。卡卡瓦夏随丹楓學悅神舞,「不朽」笑沒笑不知道,反正「概念」看得挺開心,轉頭望向捧着一杯鱗淵春的淩解。
她沒那麼幸運,壽數将盡,再活不了兩年。卡卡瓦夏跟她學唱《龍牙傳》時,年紀還要小,萬代飲月的過往隻煙雲渺茫。如果他願意,就等丹楓親自來講吧。
那就是很久之後的事了。丹楓心中清楚,東陵并非原作那個卡卡瓦夏,不必颠沛流離半生、幾度瀕死,最終得到一個答案。多少個飲月甘願赴死,才換來如今懷抱自由風的好日子,他人不必知曉。前人好像總是這樣的,指點後輩時殷殷懇切,卻絕口不提走過的漫長荊棘路,包容似海的表象之下,萬般滋味在其中。
不必成為我。不要成為我。含章比東陵更要咄咄逼人得多,她凝視着羅浮龍尊的眼:而我們并不知曉你是怎樣的人,又何談規避踏入絕路的命運?詭辯。當有人提起‘不要想象一頭在房間裡的粉色大象’時,你自會控制不住地去想,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聽不看不問。
我們親愛的飲月君何其明智。太多個他心甘情願承受同樣的劇痛,作為蝴蝶被愛人的标本針釘死,隻有丹楓想要自由。仙舟有志怪傳聞,曾經有人失去了心髒仍活着,直到被人指出這點,才在頃刻間暴斃而亡。
由此可見,隻要不知曉自己的使命和責任,就能一直快樂且平靜的活下去。概念沒有謎底,你要自己在命運的哪頁寫下注解——也可以唯餘空白。作為太蔔司的蔔者,東陵日日見過太多人的故事,早就總結出一套定規來,戴個墨鏡能直接坐金人巷口給遊客算命。
命運從來不投骰子,萬物生生軌迹如一。看在葉鶴舟的份上,符玄懶得說他。天上煌煌衆神行棋,隻在潮起潮落之間,凡人的命運天翻地覆,算它又有何用?
自然是有的。長開了些的埃維金青年倚欄而笑,瞧着像五彩斑斓的孔雀,豔麗得她眼睛疼。所謂命越算越薄,正是人們知曉後欲躲避它,卻暈頭轉向撞進早已織就的羅網。可那些過去發生的事,是做不得假的。
後來黑天鵝作為占蔔師,為來者揭示命運的面相,也不過将過往悉數看盡,注視它導向哪條河流。命運是無法回頭的單行線。含義并不是它無法改變,可人這一生,在岔路口隻能做下一個選擇。答案自是唯一。
淩解當年看到了什麼?格蘭蒂娅随東陵來太蔔司,瞧見自己的弟弟唱起一折戲,持明時調哀婉清麗,大衍窮觀陣的流光幻象漲落不息。她忽然明白對方要做什麼了,在唯物的世界裡搞唯心主義……是他能幹得出來的事。倒不愧是和我血脈相連的親人,她這樣想。
花雲應能透過一片葉子,推演出神代那個一切行将落幕的秋天,東陵就能因這一曲持明時調,看見往世千年萬代的飲月君。也許作為太一的後裔,他們血脈中流淌着如出一轍的瘋勁,格蘭蒂娅接住一片飄落的記憶碎片,隔着漫長的光陰與不知誰人某某從容對視。
那不是她的弟弟,他不是卡卡瓦夏。格蘭蒂娅聽見有人吐出一個名字:雨别。他是第九十任羅浮龍尊,飲月君。此龍将波月古海遷至仙舟,不知受了多少年罵名,有欲悲欲狂者以死明志,哀哀恸哭我持明完矣。
龍尊無動于衷。格蘭蒂娅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對,她又并非不認識丹楓,這人不該這樣的。他說:我前世皆心滿意足,乘興而歸,此身不留憾事。真的嗎?真的嗎。這究竟是一場經年累月的自我洗腦,亦或真的有幸福的時刻存在,你又為何……看起來那般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