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穩了。”
他們抵達了海邊。
任何人,我說任何人,都不可能平靜地到達海邊。海是廣闊的浩蕩的深沉的,它的藍像初生的嬰兒的啼哭,用最直接最神秘的色彩刺激你的感官。你會聽到海的顔色海的呼吸海的哭泣,你能感受到風浪在卷席身邊所有的事物包括你的靈魂。騰空而上的你的靈魂蹿升并散去,從此以後你的靈魂故鄉就是這樣的一萬朵藍色桔梗。澎湃、摩挲、嗚咽、哽聲。
梅娅和裡德爾都久久沒有說話,怔怔地看着遙遠的沒有邊際的大海。
你是渺小的脆弱的易碎的,而海是永恒的。你到達此地,你會明白你一生都在尋找此地,尋找永恒的生命的未解之謎。
梅娅笑着回頭。
“哥哥,你看看我。”
裡德爾随意地轉頭看過去。
她說:“哥哥,你眼裡有一片海。”
裡德爾臉色還是不好,也許長久的趕路讓他心情不佳,和大隊伍脫節也出乎兩人預料之外。但是,他聽到這句話也笑了一下,嘴角輕微的弧度,讓他精緻的五官平添幾分生動。
“梅娅。”
他走近幾步。
“你害怕死亡嗎?”
似乎在鬼門關走過一遍以後就可以讨論這樣的話題,之前奇怪的對于死亡敏感的氛圍消失不見。重新健康的梅娅聽到這個問題想了想,回答說:“不能算一點不害怕吧,但是更多的是有點好奇。”
“好奇?”裡德爾重複了一遍,尾音上揚,倫敦音格外好聽。
“嗯。”梅娅在懸崖邊坐下,她低頭看了看懸崖下遙遠的大海,“好奇死後,哥哥到底會不會為我傷心。”
裡德爾愣住了,他以為梅娅可能好奇的是死亡後會發生什麼;是死時會是什麼樣的感覺;亦或是死亡會去向何方……他沒有想到她想的如此劍走偏鋒。
但他并不感到讨厭。
他沒有坐下,距離梅娅半截手臂距離站着,側着身子繼續問:“你覺得我會傷心嗎?”
梅娅說:“會吧。”
裡德爾剛想笑,準備好好嘲笑一下她的天真,梅娅就補上了下半句。
“感覺哥哥是那種,會一邊把匕首捅進來——”
她對着自己胸口比劃了一下。
“一邊感到一點點傷心的人。”
“而且會很快地忘記。”
“哥哥會忘記我。”
她說。
裡德爾僵住了。
他很久都沒有說話,久到雨點像淩遲的刀子一樣将兩人的全身打濕,久到風送來海浪腥鹹的氣味——他一直在想,他到底應該怎麼辦?
不能容忍、不能理解、不能面對。
幸福的郊遊,期待的郊遊,讓梅娅高聲慶祝的郊遊,讓梅娅願意再給他準備一次生日禮物的郊遊。
如果失敗了。
他就不能收到那個禮物。
要賭嗎?
梅娅背對着他坐着,手撐在懸崖邊上,興奮地張望着大海。
而湯姆·裡德爾伸出了手。
果決地、沒有猶豫地将她推入了大海。
梅娅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手沿着尖銳的山石用力,一路劃出深可見骨的血痕,蔓延到懸崖的最邊緣。血在懸崖之上鋪開,被雨水迅速的沖刷。她隻有一隻手還勉強挂在懸崖之上,整個身體都已經懸空。不是裡德爾沒用力,是她反應太快。裡德爾慢慢地向前走。
雨聲敲擊裡,梅娅聲音顫抖地喊到:“為什麼?”
裡德爾漫不經心地說:“沒有為什麼。”
當然是騙人的。
本來的一切還可以維持原狀,他可以假裝那個死去過又醒來的黃昏不存在,他可以假裝他從沒有過一個病弱的妹妹,他隻有一個健康的活蹦亂跳的妹妹。但是當他看見那一大群收召喚而來的蛇群,他就突然意識到一種不可避免地憤怒。
過去那麼多年對妹妹不溫不火的原因還有一個。
她足夠弱小,足夠讓他不生戒備。
現在這個理由不複存在。
一個和他一樣強大的怪胎,甚至比他更加強大的怪胎,哪怕她依賴着他,喜歡着他,理解着他,他也不需要,或者說,不能需要。
平心而論,他都做不到召喚如此多的蛇群。
她憑什麼做到?
那麼動手吧,讓我來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可以無窮次的複活,讓我看看你是不是不死之身。
裡德爾在陰沉的倫敦冬日迎着海風向梅娅第一次真正地展露了幼虎的獠牙,而這一次的梅娅沒有任何防備。
中招。
梅娅當然支撐不了太久,但她依然死死地抓着那塊搖搖欲墜的山石,五根手指抓出了血。裡德爾看了看,慢慢地向前走了幾步,踩在了梅娅的手指之上。
他蹲下來,笑了。
“痛嗎?”
“恨我嗎?”
“還好奇嗎?”
梅娅疼得說不出話,她的身上全是雨水,裡德爾看不清楚她有沒有哭——這樣也好,他從沒有這麼清晰地發現,他其實是害怕梅娅哭的。
梅娅疼得全身發抖,裡德爾一根一根掰開了她的手指。
“抱歉。”他輕聲說。
“但我真的很想看看你會不會死。”
梅娅的身體迅速的墜落,在狂風暴雨中如同一個破布娃娃,随波逐流地砸在了岩石之上,翻了幾圈,被退潮的海浪卷了一段路,又被漲潮的海浪送到灘塗,一動不動了。
裡德爾坐在剛剛梅娅坐着的位置靜靜地觀看完了全程,三五秒鐘,很快的時間,就可以抹殺一個生命。
翻湧的風聲和心聲裡,他想到。
梅娅說他是一邊把匕首捅進來,一邊感到一點點傷心的人。
說的太對了,怎麼會這麼正确無誤,一點錯都沒有。
他撫上心口,傷心真的隻有一點點。
但是好像比上次梅娅的病逝,還要更疼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