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瑺如一尾魚滑入霖的懷裡,她幾乎沒用什麼力道就牽起女人并不光滑的雙手,覆在自己纖細脆弱的脖頸上。
隻要霖想,随時能夠掙脫或者擰斷少女的脖子,但她什麼都沒有做,與少女對視時笑容和溫情褪去,露出冰冷的底色。
就算再遲鈍的人都能感受到她們之間的不對勁,申屠元姝深吸一口氣沒有貿然說話,水冠吓得躲到聞人翊懸懷裡,仍不忘按住有些迷茫的好友。
散發着暖意的燈光亮得有些刺眼,隐約可見幾分鐘前還溫馨愉悅的場景,将餐桌劃分成兩個世界,霖和少女浸泡于陰影中,洗淨塗抹上漂亮顔料的皮囊。
申屠元姝有種預感,今天晚上怕是個不眠之夜了。
“當然不願意。”
“至少與聞人氏族扯上關系,是件倒黴事。如果不是你身份特殊,我絕不會輕易讓你接近五行使者。”
“溫瑺,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很簡單,隻是和霖姨來一場酣暢淋漓的‘談心’罷了。不過......稍微玩的有一點點大而已。”
“如果霖姨想保守秘密,那麼直接殺死我也是允準的。”
霖摩挲兩下少女的脖頸,指腹能感受少女脈搏平穩的跳動,情緒沒有半分波動。
少女對于死亡這件事,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也許是因為笃定聞人翊懸和申屠元姝不會袖手旁觀,也許是因為窗外那雙金色的眼睛從未離開,如果她真的動手,下一秒想必會死無葬身之地。
“霖姨不用擔心聖獸的,你如果在這裡殺掉我不會被報複啦,所以你想怎麼做都可以哦。”
溫瑺不喜歡說謊,她能說出口的話語都是真的,至于是否有所保留,誰能說得準呢。
霖能與少女相處時間不長,對她的喜愛與照顧雖不如五行使者們純粹,到底還是有一部分是出自本心,自己背負秘密太久了,也确實想找人傾訴,少女大概是看出自己的想法,所以才能肆無忌憚地提議,并不擔心被拒絕。
霖閉上眼睛緩慢地進行一次深呼吸,清空腦中混亂的思緒,再次睜開眼時已經做好準備,她看向聞人翊懸、申屠元姝和水冠,不再将他們視作需要保護的孩子。
“你們也要和瑺瑺一同探索真相?”
“務必想好再做決定,一旦踏上這條路,就不可能再有回頭的餘地了。”
“霖姨,我想知道。”
“霖,我也想知道真相。”
申屠元姝和聞人翊懸的回答不出霖所料,溫瑺重新回到座位上坐好,與挂在聞人翊懸肩膀上的水冠對視。
鴨子每一片都柔軟的羽毛上都閃爍着無辜的光澤,眼角挂着顯得有些滑稽的眼淚,與凝重的氛圍格格不入。
水冠想勸阻,但聞人翊懸和申屠元姝已經下定決心,造成這種局面的少女更是指望不上,他隻能咽下所有,選擇默默陪伴在好友們身邊。
“好,在此之前,我需要确認一件事。”
霖用冷漠的語氣提出要求:“元姝,你現在調用自己全部的水汐之力攻擊瑺瑺。”
申屠元姝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她望向霖質問道:“霖姨,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阿瑺身體這麼弱,我一擊下去不是要她的命嗎?”
霖不為所動,她将目光轉向自己的兒子,“懸兒,元姝做不到的話,你來?”
“霖,我怎麼可能攻擊溫瑺呢!”
“你們兩個......居然會蠢成這個樣子。”
“我要是想殺瑺瑺還用得着你們?剛才就下手了,元姝就算了,懸兒你已經體驗過瑺瑺的能力,還認為她是能夠被你們輕而易舉殺掉的存在嗎?在做什麼白日夢呢?”
聞人翊懸再次回想起訓練時被母親支配的痛苦,他嗫嚅幾下不敢還嘴,溫瑺接收到申屠元姝求助的目光,十分配合地張開雙臂。
“不用擔心,我還有麒麟麟保護呢,聽霖姨的話吧。”
“......好。”
申屠元姝釋放出自己全部的水汐之力攻向少女,然而所有攻擊在靠近少女的瞬間泛開遲緩而沉重的波紋,從陰冷的浪潮轉化為玻璃質感的潺潺溪流,收起全部尖銳的部分,溫柔平靜地環繞在她身體周圍,撫過她的長發和臉頰,以完全“漂白”的形态,返回本體。
申屠元姝再次喚出水汐之力,原本透明的水珠在光線下竟呈現出黑色,随着釋放的力量越多,顔色越深,濃郁得泛着憎惡與災厄的色澤,無聲地凝視着周遭的一切——令它的持有者都會感到恐懼。
“果然如此......”
霖的嗓音有些嘶啞,她低垂着頭,讓人看不清楚表情,口中喃喃自語:“沒想到,遺落之物竟是……活的。”
“遺落之物?那是什麼?”
申屠元姝聽到這個詞隻覺得背脊發冷,本能地有些厭惡。聞人翊懸和水冠的反應也差不多,大家都有些擔憂地看向少女。
當事人歪頭笑容未變,她不曾因這個稱呼有所動容,眼中有着極為可怕的明晰,支配着這具身體,這片土地,整個世界。
“我知道的也不多,讓我想想從哪裡開始講起。”
霖捏幾下眉心,目光落在搖曳的燭火上,緩緩道出很少被允許提及的族中秘聞。
“最初神隐霧山混亂不堪,上衍天師雖然給予五行家族可對抗妖獸的力量,但家族成員損失慘重,也經曆過幾次滅頂之災。”
“當時的首席們察覺到這股力量的危險性,為了保證五行家族存續,他們從上衍天師留下的書籍中找到調能夠和失控五行之力的某種......存在。”
霖撇了一眼挪到窗邊軟榻上晃着腳的少女,鮮活的生命讓霖難以用“物品”這個冰冷生硬的詞語來形容她,隻能用溫和一些的詞語代替。
“驟然獲得超越世人力量的五行家族暫時解決妖獸帶來的外患,對力量的依賴和欲望勝過一切,内亂與背叛成為家族的底色,培養出一批批強大卻無人性的守護者。”
“……直到一位精神崩潰的首席将封印打碎,擁有淨化與調和作用的寶物遺失,并制造了一場最慘烈的屠殺,幻指結界中的三大妖獸尊者也未能幸免,若非有聖獸在,它們必死無疑。”
“經此劫難,幸存下來的族人們再無往日的輝煌,他們從人世一次次戰亂中汲取經驗,對于五行使者的篩選與培養越發小心謹慎,不再單純地将他們視作守護者,更多的是将他們作為武器使用。”
“但這些事不能被人知曉,于是他們用美好純粹的品德在五行使者的身心上打磨、雕琢、塗抹,确保對五行家族的忠誠,用競争與褒獎将使他們無法真正融入族群,成為合格的守護者,被首席們握在手中。”
“首席們的掌控欲一年比一年強烈,享受權利久了,自然不願意放棄。他們暗地裡開始尋找遺落之物的蹤迹,妄圖培養出更完美、能夠取代聖獸并可以被控制的使者,至于找尋的結果,除了首席與族長們,無人知曉。”
“我知道的這些事是否真實,說實話,我現在也沒辦法向你們保證什麼,至少有關五行使者的部分,大概不會有太多差異。”
霖抛出更令人迷惑的話語後起身,徑直走到廚房為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地喝着,留給神情呆滞的三人一些喘息的空間。
那些話語萦繞在他們腦中形成一團陰雲,曾經堅信的、喜愛的生活與回憶毫無預兆地幹涸。
心髒猛烈地跳動,帶來一陣暈眩感,急促的呼吸仿佛是虛無的風在體内流逝,迫使他們伸手想抓住什麼東西,好确認自己是清醒的、并未沉溺于噩夢中。
在場唯二保持理智的人就是溫瑺,她裹着鬥篷半躺在軟榻上,眼神有些空洞,正在對冗雜的信息進行分解。
少女跟随傳入靈魂的低語,剝離出正确真實的線索吞噬,畫面、音符、文字溶于透明的觸須,窺視藏身于假象深處未知的惡意。
她見到蠕動的幻影無孔不入。
她見到腐爛的火焰直沖天際。
她見到惡毒的瘟疫破土而出。
時間被夢魇腐蝕,怪叫着凝眸注視困于宿命中的同類。
絕望與恐懼在少女胃裡溫順地轉化為另一種不可知且無法預測的活力,異常陰冷的餘味經過胸腔久久不散,令人不快的滑膩感逐漸平複。
溫瑺走到坐立不安的惶惶者們身後,雙手搭在他們肩上,冷意壓下咆哮不斷的無盡煩惱,順利地捕捉如霧般無定形的理智。
他們此時才明白霖的警告中的深意,隻是一切都太遲了。
——這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