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香晚吓得縮了一下,待看清懷中是一支新鮮的珠砂玉蘭,往後再望去時,隻見那男童被他阿姆揪着耳朵教訓,頻頻向馬車方向行禮大聲道:“小子驚擾貴人出行,望貴人海涵。”
見月噗嗤一下笑出來,喊停了馬車去付了幾個銅錢。
哪有女子不會為自己容顔受到贊賞而暗自開心呢,徐香晚拿着那支還沾着露水的珠砂玉蘭,在裴麟眼前故意一晃,然後摘下一朵别在烏發雲鬓之間,笑開來向裴麟挑眉,表示得意。
裴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匆匆撇開臉去,表示無趣。
路上這麼一個小插曲過後,馬車很快到了徐府。
徐香晚先讓馬車停在了徐府的後巷,待見月回來禀報後,吩咐将後車留在後巷,待會兒好搬車上的那些重物,然後吩咐着馬車駕到了徐府正門。
徐府門庭不大,相比裴氏氣勢磅礴的六扇朱門,徐府大門隻有兩扇,外頭鎮着兩個小小的石獅子。
府牆外探出幾支姣盛的野花,那是阿娘生前特意去山野尋的種子,悉心栽培而成的,比起其他名貴花木,阿娘就喜歡生命力旺盛頑強的野花,一到夏日,能攀爬滿一整牆。
前世,繼母入徐府後,嫌棄野花低俗不入流,不顧她痛哭流涕的懇求,将滿府的野花都拔了個遍。
這一世,自重生以來,一直由她執掌家事,隻要有她在,徐府的野花,想開在哪就開在哪,哪怕她已出嫁。
徐香晚斂下眼中的情緒,挂上微笑扶着見月下了馬車。
門房小厮見是徐香晚和裴麟帶着禮來,很是驚訝,希音得了信從後院趕來,裝作一臉驚喜地将他們迎進來,隻說徐崇似乎随徐掌事出了門,這便喚人去尋尋。
希音年歲雖不大,但主掌徐氏後院事項,她長得端正勻稱,眉宇間有一股英氣。
給徐香晚和裴麟行了禮後,将他們引到前堂,奉上一壺剛沏好的香茶。
徐香晚淺淺地啜了一口,和站在身前的希音會心一笑,不過十餘日未見,倒像是隔了三秋。
十三歲那年,徐香晚的阿娘——棠梨收到父親病重的書信,當天帶上了徐香晚啟程回南康,可回到南康時為時已晚。
南康一等的名門貴胄——棠氏大支家主棠植病入膏肓,當時是吊着一口氣在等他唯一的獨女,看到棠梨和徐香晚後,隻看了一眼,手都還沒有摸到,那口氣就斷了。
棠氏祖上本世代經商,很是富碩,後在亂世中有從龍之功開辟了南朝,因此棠氏一族被剔出商戶,特賜丹書鐵券,棠氏兒郎可入朝為官。
可惜,棠氏雖出過十餘名位列三公九卿的人物,但大多棠氏兒郎沉浮在宦海之中,總覺得不如各地周遊經商來得快意自在,因此在經曆了幾次朝堂上的明槍暗箭之後,紛紛辭官繼續經商,慢慢發展成皇商,與各世家大族結交,守着一個世襲的公爵在南康逍遙自在。
棠氏一族,進可入朝為官,退可返南經商,權财名皆有,功勳再盛,難免惹帝王不安,好在棠氏一族頗有遠慮,自經商起每年多交半倍稅賦,南梁哪地需要赈災什麼的,棠氏也是義不容辭慷慨解囊,幾世下來雖有旁支入仕,但也都是些清吏小官,多隻徒放性自在,沒有多少野心。
另一方面,棠氏一族多出癡情情種,幾世家主都隻娶一位正室,少有妾室,因此子嗣不興,且聯姻不看重門第,所以很多姻親也非世家大族,少了些帝王的忌憚猜疑,倒多了幾分另眼相看。
到了這一代,棠氏本家一共兩支,大支家主便是徐香晚的外祖父——棠植。
棠植病逝之日,因其經商有道,待人又極為寬厚,百姓為其哭喪,跪伏者綿延數十裡。
夜半靈堂之上,獨女棠梨為其徹夜守靈,誰料突起大火,将整個靈堂燒成灰燼。
百姓都稱,棠公恩厚,天火葬之,是天命。棠女守靈,随父同去,全孝道。
前世,徐香晚偷偷起身去給棠梨送食盒,剛好遇上靈堂失火,想要撲進火海卻被仆人一把攔住,但最後也灼傷了面容,變得人鬼不辨,終日厚紗遮面,後守滿三年喪期後,徐崇就迎娶了繼室入門。
而這一世,徐香晚重生醒來時,已是失火的第二日,她一睜開眼,就聽見哭喪聲震天動地,外頭明明天光大亮,可棠府上空灰撲撲一片,滿是漂浮着的灰燼,裡面或許有着她外祖和阿娘的骨灰。
第七日,徐崇從金陵趕到了南康,據說來的太急,途中跑死了兩匹馬。
第九日,在徐崇和棠氏小支家主棠桢的共同操持下,将整個靈堂的灰燼用幾層白布裹在一起,合葬在了南康的春泥山上。
第十四日,徐崇領着哀若心死的徐香晚,離開南康,返程金陵。
走時,徐崇特取了一小罐灰燼,緊緊抱在懷中,為妻為嶽父披麻戴孝,赤腳一路走出南康城,碎石尖礫劃破他的腳,血流如注,他聲淚俱下道:“我所受之痛不如我妻萬分之一!如果重來一回,願以我身替我妻!”
一個貌若潘安的寒門朝臣,驟失愛妻,扯着獨女,抱着骨灰,滿腳鮮血淋漓,十天不到就瘦得跟個骷髅似的,一步一步地哭訴他的哀痛之情,令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徐香晚回到金陵時,與去時相比,失去了阿娘和阿娘的貼身女婢溫姑,帶回了希音——溫姑之女。
她們在同一夜,失去了阿娘,在那場靈堂大火裡。
在那場所謂的天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