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園寂靜,似連微熏的夜風也停了。
猩紅眼底襯着一雙比夜色更為濃重的墨眸,眼中寒意砭骨,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隻是冷冷地盯着裴勳,像是餓極了的野獸盯着獵物般。
裴勳卻仍嬉皮笑臉地挑釁道:“對不住了從弟,我這幾個朋友下手沒個輕重,見諒。”
裴麟眼底更紅了。
“嘣——”,徐香晚順聲一看,他竟然生生的将那手腕處的麻繩扯斷了!
散落的麻繩浸染鮮血,他已脫力,但仍掙紮着起身,一次、兩次......,無人敢靠近,鄭氏早已哆嗦着拉着裴勳往後退。
徐香晚拉住他,不停喚他,裴麟卻仿佛走火入魔了般隻死死盯着裴勳,令人看了寒毛直立。
就在裴麟掙紮着起身的第四次,他終于力氣耗盡,倒在了徐香晚懷裡,渾身冷若寒冰如死了一般。
對裴勳這樣的纨绔子,徐香晚本就心生惱意,如今裴麟變成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鄭氏想打圓場,她可不願!
于是徐香晚本就醞釀了許久的眼淚簌簌而落,哭啼啼道:“婚鬧本就是陋習,前些年劉氏嫡子被婚鬧鬧得失了性命,導緻百年交好的劉氏秦氏差點兵戈相向,皇上也下了多次政令禁止婚鬧,怎的從兄下手還如此沒有分寸,這到底是來鬧喜的還是故意要将我夫君置于死地!”
“胡說!”鄭氏急起來。
“二伯母,你看看我家夫君,”徐香晚輕搖了下裴麟,“我家夫君身上沒有酒氣,渾身卻濕的跟水裡撈出來般,怕是不知道被什麼人灌了蒙汗藥扔到湖裡,又被拖着捆起來吊在樹下作樂了。”
纖白的素指一指,衆人隻見一道水痕從湖邊蔓延至榕樹下,還未幹透。
看熱鬧的仆從交頭接耳起來。
“你有什麼證據?少在這裡血口噴人!”裴勳把扇一折,眯起的眼中透着危險的警告。
徐香晚還欲再辯,卻被林氏呵斷:“夠了,送三郎回房,叫郎中。”
鄭氏立馬接上話茬:“對對對,快把三郎送到房間裡去,還是娣婦明事理,沒得讓兩房被人挑唆失了和氣。”
裴勳得意地朝徐香晚挑眉。
徐香晚心中有氣,可婆母已經發話了,她倒真的不好再說,否則就是不敬婆母,罪加一等,況且裴麟狀況堪憂,的确亟待郎中過來看看。
幾個仆從上前将裴麟駕起,徐香晚便順從地起身跟在一旁。
“弟婦。”裴勳突然出聲叫住徐香晚。
“若是今晚從弟不行,可來二房喚我。”裴勳勾着唇,故意惡心人道:“随時恭候。”
“混賬!”二房家主裴秀剛好聽到這句,怒氣沖沖地趕來,裴勳和鄭氏看到裴秀來,瞬間熄了大半氣焰。
徐香晚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轉身窈窕地走向裴勳身後。
衆人這才發現,裴勳身後有一方石桌,上面放着一隻酒壺和一隻玉杯,還有隻玉杯已經滾落到了草叢裡。
她的唇角噙着一抹笑,将石桌上的酒倒入杯中,敬向裴勳。
“既如此,我敬從兄一杯。”
徐香晚開口,聲音袅袅柔柔,不覺絲毫鋒芒,但裴勳聽着卻心裡一陣陣發毛。
好似徐香晚手裡拿着不是一杯酒,而是一把劍。
“這酒,我今夜喝得太多了,就不喝了罷。”裴勳哂笑着推開道。
“那也不差這一杯了。”徐香晚直接把酒杯怼到了裴勳嘴邊。
“喝!”二房家主裴秀發令。
看着裴勳心虛的樣子,明眼人哪裡還看不出那酒裡到底有什麼啊,鄭氏在旁急得手足無措,林氏倒是十分冷靜。
裴勳沒辦法,狠狠瞪了徐香晚一眼,磨蹭半晌将酒一飲而盡。
沒撐過十秒,裴勳就在衆人面前毫無形象地暈了過去。
徐香晚這才滿意地回身,恭敬地向各位長輩行了退禮,差人随裴麟送回了房間。
至于剩下的事,就由長輩處理。
*
喜房内,郎中看了診,施了針。
女婢進進出出忙活的内室逐漸安生了下來。
見月從一旁湊上前,低聲回禀道:“姑娘,二房那邊被弄醒了在跪宗祠,鄭大娘子也被訓斥了一頓。大娘子問了姑爺情況後回了房,隻囑咐好好照顧姑爺。”
徐香晚嗯了聲,給裴麟搖着蒲扇,托着腮發呆。
也不知道裴勳到底給裴麟灌了多少蒙汗藥,這都半個時辰多了竟然還沒有轉醒的迹象。
燭光下,裴麟沒了剛才的煞氣,擦淨臉後,他的側臉輪廓鮮明,線條流暢,掠過高挺的鼻梁,左眼下的墨色小痣顯露出了本色。
如同那日他的雙眸那般黑。
徐香晚記得,三月冰冷的湖水淹過她的口鼻,那些貴女郎君在岸上神色各異,她撲騰着、一聲聲喚他:“裴麟,救我......裴麟,救我......”
他就真的從樹上旋身而下,如遊魚般紮入湖水之中。
嗆得失去意識前,她看到的就是一雙濕漉漉的、黑亮的眼,在俊秀中似乎還帶着一絲絲稚氣。
十六歲,對于前世的她的年齡來說,可還不是尚有些稚氣嘛。
夏夜悶熱,引得人心緒煩亂,她明明如願地嫁給了裴麟,可看着昏死的裴麟,不知為何心中起了些惱意。
徐香晚蒲扇往裴麟胸口輕輕一拍,嘟囔道:“怎麼心也不長得黑一些?那樣也不會着了裴勳的道。”
“就會救别人,不會救自己。”
适才女婢上前,徐香晚自己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拿過幹帕和寝衣,閉着眼幫裴麟換衣,累出一身汗。
換衣途中不可避免地觸及裴麟的肌膚,她是一點绮念都沒有,可手下黏膩,睜開一看,竟是滿手血。
裴勳下手真狠,用的竟是帶刺的馬鞭,血迹混在喜服裡,一時也看不出。
現下裴麟上了藥,躺得跟沒事人一樣,可剛才一盆盆端出的血水令人觸目驚心,整個人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姑娘,該歇息了。”見月看了眼天色,撤下徐香晚手中蒲扇,吩咐人擡上了一方冰鑒。
夜深了,徐香晚也是累了一天,加上晚上這麼一鬧,身子疲困得很,她用手試了試垂紗床和側旁硬邦邦的塌,權衡再三,還是爬到了床内邊,将一個軟枕橫在兩人中間。
料想裴麟明日也不會醒的比她早。
見月見狀點了安神香後退下,徐香晚又往牆邊挪了挪,催眠自己忽視身旁睡着一個活人,就真的在蟬鳴中昏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在蟬蟲都休鳴的深夜。
夜風吹進窗棂,喜房内曼紗輕動,突的,垂紗床上傳來聲咯噔的異響,一雙狹長的鳳眸緩緩睜開,眸中流光恰如一把出鞘的利刃,倏忽劃破長夜——